“布莱希特的情人”是个“无能”的女人。不过,这个名叫玛利亚(Maria Eich)的女人看上去可不一般:她是位异常美丽的奥地利女演员,更在德国戏剧大师布莱希特的名剧中担纲女主角。不过,不论是作为女演员、间谍、情人,玛利亚都是个十足的“失败者”。在战后的东德柏林,这个美人像艘慌乱的小船,往哪个方向都是东摇西歪、无法适应。
最初,之所以“选择”为东德情报部门服务、以布莱希特情妇的身份监视大师,也是因为玛利亚家里“成分”实在很不好:她刚愎自用的父亲、丈夫都曾效忠纳粹并潜逃,为和女儿都能有立足之地,玛利亚谨慎选择了更有保障的东德。
顺便说一句,奥地利在二战中扮演了非常不光彩的角色: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维也纳从“辉煌的帝国大都市”沦为一个“微不足道小国的干瘪首都”,其大多数公民都向纳粹宣誓效忠。例如,玛利亚的父亲就为纳粹“帮雅利安民族创造出的辉煌前景”而激动不已。但等德国战败后,奥地利作为纳粹同盟者的事实却被轻轻遗忘,甚至还被认定为希特勒的“第一个牺牲品”。维也纳渐渐还获得了“自由世界前哨”的新身份。不过,这都是后话。
在草木皆兵的局势中,玛利亚并没有打起精神、充分利用美貌来获取有利地位。相反,特务、演员、情妇三重身份的表现都挺“敷衍”,失魂落魄般认不清自己的处境。
首先,演艺事业方面,虽然玛利亚热爱戏剧(从小看报只翻戏剧和星座专栏)、之后被美国情报员盘问时,还会为布莱希特辩解得激动脸红,但她钟爱的戏剧并不是东德所需要的那种戏剧。这使得她难以消化对她表演的意识形态要求,她的表现被毒舌地吐槽像个“放在舞台上的旅行袋”。这一点,玛利亚自己也很清楚,时刻感到自己一无是处地在 “解体”。按布莱希特的说法,她是“为百老汇”、为“小资产阶级”的浪漫戏剧而生。
其次,身为情妇,玛利亚也非常“懒惰”,没有像一些年轻女演员那样,费心思讨布莱希特的欢心。在亲密时刻,玛利亚感觉 “像是在做体检”。没有任何共同点和共同记忆的两个人用同床异梦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虽然不大满意,但布莱希特还是对她身上那种“特别的孤独”十分敏感,还不无怜惜地形容她像个“被遗忘的孩子”。布莱希特概括道,作为一个“命运和未来被剥夺的人”,她一直在“永恒地”重复“那单调而孤独的一天”。
再者,作为特务,当玛利亚变成偷窥的女特务时,只能获取一些“无聊”、“已知”的信息,甚至被大师察觉、当面痛斥。
生活在“粗俗、烦人的老知识分子”和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实习生中,玛利亚感到十分厌恶,那些为了一时政治利益而甘心抛弃敏感和艺术敏锐性的投机者令她不适又害怕。
简而言之,这样一个天真而向往安宁的人,却生活在那么严酷的世界里:东西德的紧张局势(驻军、核武威胁)使得情报部门进一步壮大,后者像章鱼触手一样伸向每个人。走到哪,都摆脱不了泥浆、废墟和告密的世界,那里有没完没了的雨、没完没了的口号。也许太阳会随时消失、核武的热浪会透过一切遮挡渗入身体。平民不断被逮捕、接受审讯。外逃的纳粹恶棍在别处逍遥,这里的人们却生活在恐惧中。
面对难以招架的现实,玛利亚只能徒劳地逃避,来暂时排遣焦虑、噩梦、恐惧:她总是潜入僻静的湖中,逃避布莱希特的圈子、逃避话剧。连布莱希特的妻子都说:“她好像是融入了空气中……走过、消失、再回来”。
情报部门的汉斯也对自己的工作意义产生了怀疑:“能把一个已经被摧毁的城市(指柏林)再摧毁多少次?”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很多次、反反复复。也正是出于这一点,他最后帮助玛利亚离开了东德。
另一方面,作者之所以假想出玛利亚这样一个人物,难道“布莱希特”不是一个大“卖点”吗?那么他在书中的存在感又如何?记得第一次看的时候,这位“最著名德国剧作家”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好色糟老头子”,以及在东德依旧“我行我素”的形象。
在流亡15年回到东德后,布莱希特是如何自处的?这个极具个性、执着于颠覆和挑战的天才在那里会比玛利亚更游刃有余吗?
在作者笔下,年轻时的布莱希特有对自己才华和精力的绝对自信(让我想起了李白)、以及相信自己的文字作战鼓便能遏制纳粹的天真张狂。这份肆意挥洒的才能和生命力被作者描写得十分令人动容。虽然作者多次调侃大作家的外表像“发了财的农民”、“格林童话的农民”,却不无欣赏地展现了他性格中活泼和灵动的底色:不仅兴趣和思想丰富得令思维僵化的情报人员哑然失笑、执导手法别出一格,他还会无聊地画小“黄图”,并为此开心地大笑。
然而,撇去曾经意气风发的一面,这个梳着“罗马皇帝式”须须头的作家透着一股黑色幽默和无奈的气质。在黑压压大衣官员迎接下回到柏林的布莱希特不过50岁,却已处于一种疲惫、孱弱的状态。此时离他去世还有8年。
他和祖国的关系是复杂而沉重的。一开始,书中就提到了一个古老的德国故事:一个女仆与一个名叫海琴的鬼魂相谈甚欢,并请求后者以真面目示人。最后,她在地下室的木桶中,发现了一个飘在血泊中的死婴。这便是海琴、她曾秘密生下并亲手掐死的孩子。
对布莱希特来说,德国便是那片血泊,而他自己就是海琴的鬼魂。虽曾四处游荡,但他的一部分还是不由自主地被禁锢在这片血泊一样的国家。现在,鬼魂回到地下室,心心念念地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将死婴取出、洗净地上血污,为这个国家带来不一样的空气。
流亡海外多年,他虽被文化部委以重任、却也不受信任。嫉妒的同行会诋毁他浪费精力制造出无用、不健康的东西,或态度不够谦逊。而情报部门也一直在费尽心思搞清楚:他到底图什么?到底信仰什么?事无巨细提供“花式情报”的远不止玛利亚一人:谁都能来踩上一脚、享受抹黑、告密的快感,并且认为自己在履行光荣的职责。
思想监视已经渗透了他生活、工作的每个举动:他的每句话都在被解读、行为受跟踪、文件被翻看……布莱希特慢慢成了人民的敌人。他随手写下的诗歌都被保存为罪证,等待着时机成熟被作为指控的证据。
无论是大师布莱希特,还是平庸女人玛利亚,他们都始终感受到同样的威胁:曾目睹纳粹崛起的布莱希特明白,希特勒是比他“更伟大的舞台艺术家”。在流亡的日子里,他一直试图研究,纳粹为何能如此富有煽动力,如此有效地取悦、煽动和诱导大众?又该用什么样的作品来避免这种蛊惑死灰复燃呢?这一切还会重来吗?大众还会重新疯狂吗?
毕竟,按布莱希特的说法,“带着头脑生活的人不多”,而那些天才的智慧和戏剧又能对大众的不祥、暴力和狂热有什么阻挡作用?
作者诗意地描绘出布莱希特在孤寂中的思考和困局:“他没有放弃陆地的梦,但是消失的波浪包围着他、让他窒息。他感到灰暗的行星无望地向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滚去。”
再回到普通人玛利亚:老实说,单从情节看来这本小说并不十分抓人。但是,作者以淡淡的口吻铺陈出她困顿的处境,颇能让人设身处地地沉入那种身不由己、无力改变现状的压抑氛围:
看着她在大环境中挣扎,看着她作为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用徒劳的手段暂时逃避,看着她陷入“爱不得”和心如死灰的寂寞,看她把生活过成沉闷和孤单的总和……
其他时代的人也完全可能在类似状态中泥足深陷,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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