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一连三天都在帮邻家无偿放鸡。
清水村里最穷的人家只数狗蛋一家,而村里最有钱的便是他邻家。邻家有很多狗蛋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新奇玩意儿,更有狗蛋最喜欢吃的水果糖。狗蛋觉得吃几颗水果糖就像蜂蜜堵了嗓子眼儿,不开心的时候能把心眼都糊了去。狗蛋没吃过蜂蜜,只听说这鬼东西比鸡屎还要腻,比大油还要黄。狗蛋没见过大油,于是他便只能在上火时边撒尿边瞎琢磨。
但这次狗蛋没有要邻家给的糖,他把糖偷偷地放回去了。不仅如此,狗蛋在放鸡时也极其认真,既没有去满林子里翻寻小蛇果,也没有去田沟里抓肥肥的土青蛙。
邻家的鸡要赶到邻家的茶园子里去,给茶园捉虫的同时又能增肥,可谓之两全其美。狗蛋把鸡赶到茶树底下,便开始紧张巡视,一双乌黑的眸子睁得老大。他一会儿盯着这只,又用余光瞟着那只,看得人家母鸡都不能顺畅拉屎,公鸡跟发情似得打鸣。但他慢慢对公鸡们却是爱理不理,对母鸡们格外照顾,母鸡去哪拉屎他都跟着。等到茶园里满地都是鸡屎,狗蛋也就不再紧贴母鸡的屁股了。
于是狗蛋便爬上草坡,躺下,继续看鸡屁股。天是多么蓝啊,比印象中妈妈的蓝围裙还要蓝——他开始盯着天空发呆;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绵云好像在飘动,好像在改变形状;如果把这一块补到那里去,就更像一只展开双翼的白鸽了。狗蛋望着那云,可那云并没有变成他想象中的样子。狗蛋用眼神去暗示那云变化,云却俏皮。狗蛋想累了,便偏过头去打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起了些微风。风夹着和煦的阳光,拂过草地,带起莹白的蒲公英,又拂过他的脸颊,在发间轻轻遗落几朵。他闻见了熟悉的草茎泥香,长长的眼睫毛就这么搭在叶芽上,在一朵蒲公英花旁做起了关于母亲的梦。
狗蛋自以为能分清梦境和现实,可一切有关母亲的梦他都失败了。谁又不是呢?
一席梦醒,日薄西山,归鸦绕树,霞光消退。狗蛋翻了个身,又听见公鸡在胡乱打鸣,方才起身做了个懒腰。狗蛋望见天边漂亮的火烧云,知道鸡该回笼了。他远远地看着大摇大摆的可爱母鸡们,一路顺坡奔扬而下。
狗蛋在茶园里穿梭,一边吆喝着一边仔细地搜索每个角落,净找鸡屎多的地方翻草窝。直到两三次地毯式摸排之后,狗蛋有些沮丧,又有些烦躁。他赶鸡时简直不把鸡当鸡,要不是鸡不会讲话,早就要骂娘了。
今天是狗蛋跟邻家放鸡的最后一天,是要点数儿的,不能走丢一只去。
狗蛋一边朝落在大部队后面的鸡扔小石子,一边漫不经心地数着鸡头。他数着数着,忽然发现好像少了一只母鸡。狗蛋以为他数错了,便停下鸡群,一只摸着一只数了好几遍。
果然还是少了一只。狗蛋有些慌,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狗蛋立马把鸡群拜托给路过的二柱子,请他帮忙送到邻家去,自己则返身寻找。
天色暗下来,星光逐渐熹微而浮现。园子里、田野上的阴影渗入泥土中,缓缓立了起来。头顶上不时有夜鸟扑翅而过,虫鸣在耳边愈加响亮起来。狗蛋才刚满十岁,对黑暗的恐惧有增无减。他知道噩梦自黑暗伊始,又随黑暗结束。黑暗里是未知,未知即是恐怖。但他只有硬着头皮硬刚,只当自己是个愣头青了。
村子的夜来得悄然而迅速。狗蛋的额角沁出密密的汗珠来。突然,狗蛋一不小心踏空了地,从田埂上直直地栽了下去,手掌摁在了刚浇过农家肥的种苗上,痛得他眼角漾出泪来。一瞬间,疲惫感、孤独感、无助感几乎就要让这个铁头娃嚎啕大哭起来,可在下一刻,一阵咕咕声由田坎尽头传来,似乎是被狗蛋刚才摔倒的声音惊扰了。狗蛋甩了甩略微有点味道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破涕而笑。
有只母鸡蹲在那儿。
狗蛋一把将母鸡抱了起来,但那母鸡却乱犟不甚老实。狗蛋朝下一看,一只拥有完美曲线的鸡蛋躲在旮沓里,如同杨玉环偷偷露出的秀足沐浴在月光之下,亦如朴玉在黄沙中小心探头。狗蛋捡起了鸡蛋,紧紧地抱住了母鸡。
这样一个鸡蛋,能把妈妈换回来吧,他想。
狗蛋前几天过十岁生日,打工的妈妈特地回家来陪陪他。三天前,狗蛋调皮不小心打碎了一只奶奶给妈妈准备的鸡蛋,害怕地躲了出去。傍晚玩累了归家时却不见妈妈,奶奶说是被调皮的狗蛋气走了。所以狗蛋想得到一个鸡蛋,是要妈妈再多陪陪他啊。
夜里,他把鸡蛋放在枕边入了睡。
他梦见了一朵形状像白鸽,又像妈妈的云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