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十月中旬,我跟随三亚文联组织的采风团,再次踏进崖州古城这片熟悉的土地。从三亚市区到崖州的路程并不算长,在众人的谈笑之间,大巴车已不知不觉间下了高速。驰过绿树成荫的大道,转个弯车开上了崖州大桥。此时宁远河两岸美丽的景色尽收眼底。风从车窗外吹来,带着河水温暖湿润的气味,丝丝缕缕地拨动着我的思绪。凝视着这条曾和我结下深情厚谊的河流,种种美好细微的记忆,不禁在和风中悄然苏醒。于是我的不由自主地拨开岁月的棱柯,静思、神游,再次拼凑起这条河的轮廓和气息……
母亲常说,生我的那一天下午,阵痛来袭。她急急地卷起裤子,孤身一人淌过大腿深的河水奔向对岸的崖城医院,不久便生下了我。哗啦啦的宁远河水见证了她第一次当母亲的艰难历程,也化成了她生命中难以抹去的印记。
我想,如同母亲一样,宁远河对于很多老崖州人来说都有着特殊的情感。这条安静沉默的河流,不仅养育了世世代代的崖州人民,也创造着崖州古城的辉煌历史。千百年来,它气态神闲,步履从容地从古老的文明门前流过,轻描淡写的把城区分成了两端。而一座白色的大桥,悠悠的架在河面上,让河两岸的人民得以相互往来,也得以通向外面的世界。
我未曾了解过这条河的历史,也不曾了解这条河上曾经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只知道它自岛中的仙安石林南麗一路艰难跋涉而来。穿过幽深莽郁的原始密林,越过三亚北部连绵起伏的丘陵,进入平缓的河谷平原,才流经古城幽幽注入南海之滨。勤劳的崖州人们一路沿河引流挖渠,让甘甜清亮河水在大大小小的田园中纵横穿梭,滋润着万千生灵繁衍生长。
童年记忆里的宁远河,犹如一位清新质朴的少女,散发着芬芳怡人的气质。两岸星罗棋布的分布着平展的原野,密杂的灌木,摇弋的树林,零星的人家。河水看起来是那么的平缓安然,澄碧通透,一切似都清晰可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静静地躺在河底,鱼虾不时地嬉戏其间,偶有麻雀和燕子在河面上下翻飞,起落不定…..许是因为河水的滋润,河岸的植物们都显得分外的盎然夺目,绿意逼人。它们共存共生,杂乱若无其事的生长着,带着一种桀骜不驯的气势,日复一日在这片土地上绵延,傲然地面对炎炎烈日,牢牢地在宁远河边抓住每一寸可以依附的土地。而神态各异的昆虫,则小心的隐藏在河边的灌木丛中,在纠缠交错的枝叶间跳跃。偶有人走过,好奇的红公马和蚂蚱们会探头探脑的张望,然后箭一般的隐没在丛林间。蜻蜓和蝴蝶总是煽动着好看的翅膀,在河边的野花丛中忙碌的飞来飞去。有时候它们会一动不动的停留在枝叶上小憩,看起来安静而乖巧。呆头呆脑的小瓢虫嗡嗡地飞着,不时撞到行人的衣物上,手一捂它便乖乖的在掌心里不动了。而被农户们散放的鸡鸭鹅,天天肆无忌惮的和孩子们在野地里追逐鸣叫。若是运气好,还能在河边的杂草丛里发现一两个光滑透亮的蛋,令人惊喜雀跃。
如此灵动鲜活的一条河,自然也就成了沿岸孩子们的乐园。不管是早晨还是黄昏,总能看到他们河岸边奔跑嬉戏的身影。大点的孩子在浅水滩里欢快地追赶着鱼虾,抑或在河边的野地上捕捉红公马和挖地瓜,而后在河滩上燃起小树枝将其慢慢的烤食 ,若是热了累了就在清凉的河水里泡一会。小点的孩子总是喜欢捡拾河边的鹅卵石把玩,或是找寻野草下躲藏的蚯蚓和蚂蚁,扑捉灌木丛里上下翻飞的蜻蜓。这些看似平常的活动,日后成了他们童年回忆里快乐的核心。
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宁远河无疑是当地老百姓们最好的洗浴场。清晨,阳光毫不吝啬的撒在水面上,波光闪烁,淡淡的水雾开始消散,河水渐渐变暖。河两岸的人家开始迎着晨光三三两两的来到河边。妇女们把成桶的衣物放在岸边,耐心地从桶里拿出来一件件放到水里漂洗。年轻的姑娘们把又黑又长头发垂到水中,发丝随着水流滑出一道道好看的曲线。孩子们跟随在大人左右奔忙,耐心地摸拾浅水区里的香螺。这种在河边生长的小东西,虽然只有瓜子般大小,但味道极其鲜美。回到家放到锅里一煮,再捞起用牙签轻轻一挑,那小小的螺肉便滑入口中,余香满嘴。
尽管宁远河是如此的温情脉脉,但几乎每年都会有人因它而葬身河底。于是有关这条河的各种鬼魅传说,世世代代在人们口中总是层出不穷,其中“水鬼”尤为流传甚广。据说那是一种神秘可怕的生物,常年隐没在最黑暗的水底。长相似只瘦小的黑猴,狡黠灵敏,力大无穷,能轻而易举地在水中把一米八的壮实汉子瞬间拉入水底。如果人在水里不幸遇到它,必定九死一生。这些绘声绘色的传言,无形间断绝了许多调皮的孩子们跑到深水区游泳的念头。他们对鬼怪一类传说通常是深信不疑。在孩童们的心里,伴随着“水鬼”恐怖般存在的,还有河边年年都可见的“喊魂”仪式。祖上的人认为,人在河里溺死后,魂魄会一直在河边流连徘徊,如果不喊其回家,他将会成为孤魂野鬼不得善终。因此每当有人不幸去世,伤心欲绝的家属们总会在当日郑重的举行“喊魂”仪式。一行人从家里打着赤脚,在撕心裂肺般的哭声中互相搀扶,跌跌撞撞地走到河边。这时直系家属把一枚钱币丢入水中,用陶罐舀起少许河水,之后燃起香火跪拜,呼唤死者的名字,请求魂魄一路跟随回家。最终魂魄是否成功回家安放孩子们自然不得而知,只觉得那些哀切的喊魂声似乎总在河边浮动如影,让人戚然惊心,于是对河水无形中又多了一份敬畏。
因为工作的关系,二十年之后我逐渐远离了故土,在四十公里之外的城里奔忙,再也不能时常和宁远河亲近。很多时候,我只能在匆匆的归途中看一眼它的模样,闻一闻它的清新怡人的气味,然后怅然所失的离开。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蓦然发现,一直清亮的河水竟变得浑浊幽深起来,似乎一眼也望不见底,也不知里头酝酿着些什么。而河边那些蓊郁的林木和蓬勃的野地,则陆陆续续地被铲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连一片的经济作物。一座座高矮不一的楼房,开始争先恐后的在河边安营扎寨。许是为了方便,这些沿河而居的村民在河岸边堆放起了垃圾。更有甚的是,一些不法之徒悄悄在河边疯狂地采砂,开起虾塘,导致地面深陷……在人们日复一日的摧残中,宁远河清澈见底的浅水滩最终消失殆尽了,河底日渐变深,水流不断向中间萎缩。再后来,河面慢慢的拱起了一些小土堆,把偌大的一条河面分割成了几块。土堆上长起了一丛丛杂乱的芦苇,而水浮莲则在狭小的河水间疯狂的蔓延,以致河面远远望去总是呈现出一片瘆人的深绿色。
此时的宁远河,就如一位伤痕累累,风烛残年的老者,孤独痛苦地在古城里喘息挣扎。望着它,我常独自伤感着,却又无能为力。我恍惚觉得,这条给我的童年带来无限乐趣和生机的河流已经彻底死去,甚至失去了魂魄。它听不到我呼唤的声音,也找不到灵魂的安放之地。
有道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当我为宁远河悲惨的命运哀叹不已时,却不知它已经悄然苏醒。有日返乡,我又习惯性地从车窗朝桥下的它张望。这时我惊奇的发现,河岸两边原本堆积如山的垃圾似乎一夜之间凭空蒸发了,铺满整个河面的水浮莲也难觅身影。河水在阳光下欢快的荡漾流淌,颜色也貌似干净明亮许多。变化虽不算大,但已足够让我欢喜。和老乡们了解才得知,近年来政府对宁远河流域的治理给予了高度重视,启动了一系列的保护工程,同时也得到了村民们的支持,这才解决了河岸长年来的脏乱差的问题,从而有幸让这条河恢复了许些生机。
采风的归途,我再次凝望着窗外奔流的河水,眼前又浮现出童年时期在河边那喜乐喧闹与天地一体的生活。我想,大自然给予人的美从来都是充沛浓烈的。一个人一生中若能真正拥有一条河流,和它唇齿相依,互相牵挂,将是幸会的际遇。社会在进步,但人与自然的亲密和谐不应随之改变。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全面整治与改造后的宁远河,能找到原有灵动清新的气质,幻化为宜居宜景的绿色长廊,永远成为崖州人乡愁的寄托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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