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第九个寡妇》：粮食粗劣，却让生命充满感激

严歌苓《第九个寡妇》：粮食粗劣，却让生命充满感激

《第九个寡妇》讲述了中原地区的寡妇王葡萄在土改期间藏匿地主公爹的传奇故事，宏大的历史叙事，个人艰难而光辉的经历，粗犷原始的仁爱道德情怀，饱含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个中情节与政治暂不言表，而贯穿全文的对美好食物质朴原始的热爱、对寻求饱腹而展现出的坚忍与机智，让人不免对生命充满了敬畏与感激之情。

1.

王葡萄是逃黄水时，被公爹孙怀清用两袋白面换来的。

领回家，孙怀清的妻子抓着葡萄，比比胯，捏捏胳肢窝，看看脚丫。

“以后个子不小，肩膀厚，能背犁。”

嗯，是个干活的料。

那就先留下吧，顶多糟蹋两袋白面！

2.

葡萄去坡池洗衣裳，洗出了不少小闺女喜爱的小物件儿：一串琉璃珠子手镯，一张钞票，两团红绒线。

一次衣服都快搓完了，搓到一小疙瘩硬块，打开一看，是一块包着琉璃纸的洋糖果，快化完了。

葡萄端起盆就往家跑，将空瘪的糖果放在姆妈的扶椅上。

糖果多甜呀，甜滋滋的能溢到心眼里去。

可不敢拿，千万不敢拿，这是有人在考葡萄的德行呢。

3．

乡村的食物，材料简单，感情却真挚。

当十一二岁的铁脑在枣树林子里与男娃子们耍得忘了时辰，七八岁的葡萄就会远远地喊：

“看见你啦，铁脑！往哪儿藏哩？……回家吃饭了！……咱吃捞面条！……打蛋花哩!......还搁大油！你回不回？”

那时节，美好的食物纯粹而简单，一碗搁了大油蛋花的捞面条，落入肚中，便是咕嘟咕嘟的满心舒畅。

咳，又有什么理由不回家呢？

4.

闹着饥荒，生存成了最原始的需求。

榆林的树皮都给扒干净了，赤裸的树干在寒风中无声地哽咽着等待死亡。

剥下的榆树皮，晒在冬天的太阳里，掰碎，做熟。

黑黑亮亮又黏稠的榆树皮粉子，撒一把捣碎的蒜花，捻一撮香味窜鼻的红辣子末儿，和上一把盐，味道不赖，赛过红薯粉子。

你问红薯粉子啥味儿？早忘了。还是耐饥的榆树皮粉子来得实在。

桐树开花了。

一篮子桐树花丢进刚开的水锅里烫软，捞起，一股清香。

可急不得，捞起的桐树花还需凉水泡上一天，方可熟来吃。

花泡成了，用手撕撕，倒进锅里，煮一阵子，清香不清了，锅里冒出了些许油荤的香气。

盐和辣子一撒，拌伴，送进嘴里，鲜得很，可像鸡丝咧。

鸡丝啥味？又忘了。只不过味蕾记得曾经的满足罢了。

蜀黍芯儿也能耐饥，您不信？

蒸了一晚的蜀黍芯都酥了，倒进布袋中，抓住两头一拧，淌出水来。

连蒸几夜，拧出的水淀成一盆黑黑的黏粉，掺上满山遍野的锅盔菜，少撒些盐，一入口满嘴清香回甜。

但愿这些因饥荒而闹出的肉体贫瘠，为满足最低的生理需求上绞尽脑汁的活儿，可别再有了。

5.

困难时期，肉食的油水对肚子而言总比粗剌剌的叶子树皮来得宽慰些。

桃李树开过花，叶子长大长宽，人们便在上面寻觅一个个长圆的绿苞子。

绿苞子放在锅里煮煮，搁上盐拌拌，滑腻润口，就像嫩菜心包了一小块炖化的肥肉。

虽说那是树上的虫卵，那也是一口肉哩。

闹了蝗灾，麦苗都被席卷没了，这可咋整？

可不敢呼天抢地，不抓紧时间捕蝗虫来吃，人啥都落不下。

蝗虫咋焙，可有讲究。恁好的一口吃食，可别糟蹋了。

蝗虫倒进箩里，筛掉碎的虫翅、残的虫爪，否则见火先焦，吃着一股烟糊气。

用炭渣火把锅匀匀地烘热，再铺些大粒子盐进去，把蝗虫铺在上面，慢慢转动铁锅。三个手指尖撮出点红辣子面，举在锅上，左手一面转着锅，右手的手指尖捻了捻，把辣子面撒进香味冲鼻的蝗虫里。

这样细细匀匀地焙，虫起了一层黄脆壳，盛出来又脆又焦，外酥里嫩，盐味入得正好，又匀净，辣子刚焙到好处，焙久了不香不辣。

对食物的态度，既是对生命的高度，作为生命里的期望，蝗虫也值得认真对待不是？

6.

日子虽苦，忆起往日的甜来，倒也能安抚躁动不安的肺腑。

过年时葡萄卖了猪，买些肉和面，在腌菜罐子里掏了些酸红薯叶，一块儿剁了，包了扁食。

公爹孙怀清咬了一口扁食，认为最好的扁食，还是孩子他娘在世时做的。

“搁了有二钱香油，肉也肥，酸菜腌得正好。”

可不是，往常啥日子，到了今个儿，可是缺着粮食与丰质啊，暂且凑合吧。

大跃进时，人们的肚皮一天瘪过一天，脊梁骨一天锋利过一天，从黑瘦到黄肿，直至明晃晃地灰白起来。

他们想着二十碗的水席、十八盘的羊肉羊杂席、八盘六碗的豆腐席。多美的宽粉条烧大肉，肥膘两指宽，嘴一抿油顺着嘴角淌！红烧豆腐多排场，酱油可舍得搁，香着呢，不输给大肉！

总有苦尽甘来之时。苦过，食物静谧的美好愈发值得怀念；甘来，粮食来之不易的根深蒂固愈发通透，待生命也满怀感激。

7.

花开花落，树枯树荣。对生命的敬畏，对粮食的执着与念想，一代代传承着，生生不息。

人呐，咋就那么愿意活呢？

也许，求生的本能中，也有对食物的期盼吧。食物有了，生活的勇气，也就有了，粗劣又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