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水

出太阳的时候，总是一半黑一半白的，我习惯待在阴影里面，当他们开始习惯阳光的时候，再把他们拖入万劫不复。

二水出生在一个只有一部电话的村子，他考上了大学。

二水的母亲是一个很势力的农村女人，二水的家里算是镇上比较富裕的一家人了，干的是一些那个年代不可缺少的手艺活儿。二水还没上学以前，他的母亲就拉着二水他爹，想让二水帮家里干活，可二水他爹是个读过几年私塾的人，他坚持要让二水读书认字，不想让二水走自己的老路，一辈子待在村子里。

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二水的母亲就很讨厌二水。每次二水放学回家，总要以各种名义让二水帮她干活儿，有时候她蹲在地上缝补衣服的时候不小心针线掉在了地上，她也要让二水放下作业帮他捡起来，二水总是很听话，帮母亲捡起缝衣针以后还帮她穿上针线，然后乖乖的立在一旁，确认母亲没有其他事情以后再回去做作业。村里人都说，这真是个老实孩子。

可就算二水懂事听话，那个女人也总是在刁难他，不久以后村里边就有了疯传，说二水是他爹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所以才这么不招那个女人待见。可二水知道，那个女人绝对是他的亲生母亲，因为他们俩的手腕上都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胎记，这是骗不了人的，所以也不去与他们争辩，人们说着说着也就过去了。

虽然家里在村里边还算富裕，但是也架不住一个读书郎的消耗，矛盾的爆发就集中于了二水高考之前三个月。那天，那个女人不知怎么的就发起疯来，死活不让二水去学校读书，又是说娘离不开你，你去上了大学让娘可怎么活，一边又说家里的存款已经怎么怎么了，总之就是不想再让二水念下去。二水他爹是个老实人，看见自己这么多年都年过半百的媳妇跪在地上，拗不过她，让二水暂时先请一天假，然后自己一个人坐在自家门槛上一袋一袋的抽起了旱烟。

可二水最终还是去读成了书，并且考上了一个不是太好但也算大学的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那个女人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做饭的时候也没有准备二水的那份，最后还是他爹把自己碗里的米饭刨了一半给二水，女人心疼自己的丈夫，才又去端了几个馒头出来。

二水出发读大学那天，全村的人都围在那个小小的火车站里边，不少人指着二水告诉自己的娃要学二水一样，靠自己的本事走出大山，这才是真英雄。但是二水环顾了一圈，也没见到那个女人丝毫的踪影。

“可能她有事来不了吧”二水心想着。

绿皮火车就跟一个重病的老人一样，喘着粗气，拉着一个少年，奔向那未知的前途。

二水上了大学，在四个人的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是没有父母送来的，他一个人拖着一床大花棉被，一个塞满了荞麦的枕头，还有一张被单，唯唯诺诺的住进了宿舍的最角落。

其他的三个人就跟没看见他一样，每天总是我行我素，也不跟二水说话。他们每天都嗨到很晚，有时候他们大半夜的一脚踹开宿舍的房门惊醒熟睡的二水，他也只是缩在被子里远远的看他们一眼，然后闭上眼睛尽量不去理会他们的存在。有时他们酒醒以后想起自己的举动也会觉得对不住二水，但从来也没有产生过给他道歉的念头。

大三那年，二水喜欢上了一个跟他一样在食堂勤工俭学的女孩子，她每次都淡淡的从二水身边走过去，她从来不喷香水，但二水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后来，二水唯唯诺诺的跟她表白了，表白的时候就跟小时候站在那个女人身边一样，低着头，涨红了脸，嘴里边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节，“我...我我.我..喜欢.....”然后就是无限的沉默，女孩儿先是一惊，后来也羞红了脸低着头告诉他，“二水，你..你是一个好人..但...我们，我们...我们不合适”。

从那以后，二水再也没敢跟在女生面前提起喜欢两个字。

不过从那以后，二水开始学着穿衣打扮，他用省下来的钱换掉了自己的一身朴素，开始像个城里孩子一样，慢慢儿的往自己的衣橱里添置衣物，从那以后，室友仿佛也会逐渐开始跟他说上两句话，路上遇到自己班上的女生，女孩儿也开始跟他打招呼，并不像以前那样跟不认识他一样。

临近毕业的时候，二水仿佛褪去了那个小村里全部的颜色，他拉着女孩儿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在一起吧。女孩先是一羞，然后低头颔首像小鸡啄米似的轻轻啄了几下头。

但好景不长，二水没有通过城里任何一家公司的面试，每个面试官在他离开的时候，似乎都会跟他告诉他，你是一个好人，但并不适合我们的职位。二水回到出租屋的时候，也刚好撞见了正在和其他男人缠绵悱恻的女孩儿，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穿好衣服，然后从他低着的头底下穿过去。然后女孩儿告诉他，你是一个好人，但我们俩并不合适，我们还是分手吧。二水低着头，淡淡的回了她一句，恩，然后垂着头转身离开。

二水没有地方可以去，他用兜里仅剩的十几块钱买了人生中第一瓶啤酒，坐在深夜的天桥底下，看着抢走他外套的流浪汉，回忆起了他的一生。

从他记事起，自己就是这么唯唯诺诺的，深怕伤害了身边的人，无论是母亲的责难，还是其他人对他人身利益的侵犯，他总是想，忍忍就过去了吧，反正也没掉块儿肉，说不定他们还会因此良心发现向自己道歉呢。于是他忍下了初中时的污蔑，忍下了隔壁陈大对自己侮辱，忍下了一切的不公正，他还在心里告诉自己，书里说了，最美好的明天就要来了，这些只是老天爷对自己的考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而其筋骨，劳其体肤。但是好像无论他怎么努力，身边的人对他的评价仍然是一个好人，跟你待在一块很舒服，你这个人很适合做朋友。

   但并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努力有所认可，他们理所应当的享受着二水牺牲自己给他们所带去的福利，并且心安理得。所有人将不公正的待遇交给他的时候总是带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就像马戏团的小丑，进行着世界上最拙劣但我却必须要装作开心的表演。他们就像凌驾于自己之上，以为自己听不清看不懂，殊不知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事情就是装作不知道，然后自己选择了原谅他们。

二水想着想着，天桥底下的水仿佛也在嘲笑他一样，他越看越烦，决意要做出改变。

“噗通”一声，一个啤酒瓶沉入了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