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我有个爱好，钓鱼。说是爱好，并不是我的擅长，虽然常常会空手而归，但仍然不影响我的兴趣。我喜欢一个人在水边守着鱼竿，静静地呆着。这时候的我是自由的，可以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也可以老僧入定般什么都不想。由于有这么一根鱼竿守着，我的心里还可以有个念想，盯着水面上的浮标，也不至于被别人误以为是个呆子，或要干什么傻事。

包括我老婆在内，不少人对我的这一爱好颇有微词，说什么还不到退休的年龄吧，就不思进取，跟老头子一样心如止水；说什么现在人们都攀比着孩子、房子和车子，都在为社会地位与金钱利益而焦急烦躁啊。我有一位同学还说：“钓鱼？那都是我玩剩的。现在是什么时代，在这么下去，很快就要被边缘化了。”

要说我这位同学，那可是位时代的“弄潮儿”。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出国热”的那些年，他果断地辞去了体制内的工作，毅然决然的去了日本“自费留学”。在东京打“黑工”呆了六年，那些年正逢日本经济飞速发展，让他很是赚了一些辛苦钱。偶尔，他从日本写信告诉我，一天的赚的钱抵得上国内一个月工资。回国时，账面上剩余一百多万人民币。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人们都还不屑于谈论什么房地产。房价，市中心的房子也就一千多吧，可是他有一百多万啊，人民币！体制内的工作是丢了，他可是一点都不在乎。看我们还在辛苦地朝九晚五地上下班，他常常自嘲式地显摆：“好比是在国内贪污了一百多万，被送去劳改了六年，我这一辈子都不愁吃穿了。”那时候，他悠闲地无聊，无聊到对钓鱼感兴趣。在天气好的时候，去野外钓鱼，钓回来的鱼放在自家后院的水池里养着。刮风下雨了，便在水池里钓着玩。

那些年，他是我们实现“财务自由”的榜样，可以守着银行里的一百多万，做个食利阶层养尊处优。可现在，那可以买下一整条街门面房的一百多万，如今连郊区一套房子的首付都不够。两个孩子大学即将毕业，要找工作，要成家，那一点钱让他捉襟见肘。他有些坐不住了，心急火燎地在不惑之年重新出山，跟年轻人一起去打拼。但对他而言，就像每次重大赛事时“国足”的表现一样，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这些年，他去过石家庄、义乌给日本人代理小商品买卖，在广州、深圳他与朋友合开过工厂为台湾人代工，在上海、杭州他做过网络银行的客户经理。而最近他做的是最前沿的“区块链”概念的资金盘，还有代理一些说不清是“传销”还是“直销”的产品销售。他每次从外地回来，都会来我家里坐坐，无私地第一时间分享给我不同的利好消息，没有一个不是“很赚钱”的难得机会。他的打扮也随着所从事的不同行业而不尽相同，有时会夹着一个公文包，里面装着出差用的东西，有时会掏出一部硕大的手机，有投影功能，方便于他讲解销售方案。他的衣服总是过长或肥大。他对自己的一头蓬松而自然卷曲的头发很得意，说话时常常会用手抚着。而最不讲究的要数他脚下的那双鞋了，鳄鱼或者其他什么的标志模糊不清或掉了一边，可能是太宽松，走起路来像是拖着鞋子。

这一次，他给我带来最新的发财机会是参加一个汽车保养的项目，他们公司主推的是一款机油，采用的是”军工独有纳米磁悬浮技术，可以使表面摩擦减小1000倍，几乎零接触、零摩擦状态“；使用他们公司的产品还可以享受“.发动机精保仪:高温、高压物理脉冲十万次油洗油彻底清洗发动机内仓，降低油耗，提升动力；”而且，他们公司提供的“黑科技中国芯:汽车电路养护 ，提升动力10%-15%，节油10%-15%，制动距离缩短10%；”。他随手打开手中那款巨大的手机，在我家客厅的墙壁上打出PPT来，演示产品的宣传视频。一段激情彭拜的音乐响起，让人们经不住有立刻参与他们团队的冲动，画风优美的场面让人们有购买产品的欲望。

他用“成功学”书上的话来开导我，不能这么早就消沉了，像老头子一样傻呆呆的在河边钓鱼，把生命全都浪费掉，我为你感到痛心啊。参加进来吧，我们的团队会带着你一起赚钱，让你的生命焕发出新的篇章。

我却始终不为所动，一边用丝线绑着鱼钩，为下一次的钓鱼做准备，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天。

他看见我的兴趣全在钓鱼上，话头一转说：“要不你明天来我们的团队一起参加活动吧，活动安排在天一山庄，那里也有个鱼塘，可以让你尽情钓个够。”

一听说是“天一山庄”，而且可以钓鱼，我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立刻接上话：“是吧，那我可事先声明，我只是去钓鱼，别给我说什么产品啊。”

“来吧，来吧，只要你来，保准你有收获。对了，把嫂夫人带上，一起去走走。“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对开着门的书房说，”嫂子，明天一起来。“

这些年，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妻子也是无聊地整天不是上网打游戏就是跳舞，难得有个户外活动，不妨拉着她一同去，反正他们团队活动有吃有喝，还有人陪着她聊天，也不影响我的钓鱼。

我对”天一山庄“里的鱼塘早有耳闻，据说一直以来都是供给领导或关系户钓的“人情鱼”，只是最近新的规定出来，很多领导干部都不出来玩了，冷清了许多。郊外的”天一山庄“果然是个好去处，他们团队包下了所有的活动场所，有烧烤的，有拓展训练的，有下棋打牌的，大家都找到自己的乐趣所在。只有我一人对鱼塘有兴趣。

在一棵大榕树下，我选好了位置，撒下一些鱼饵，“打窝”吸引鱼儿。架起鱼竿，静待鱼儿上钩。过了许久，水面下的鱼仿佛知道我并不是什么领导或关键人物，如同得了“厌食症”一般，只是围绕着鱼饵的周边嬉戏游玩，偶尔触碰一下饵料或者鱼线，让浮标稍稍地动一动，以便让我这个闲人不至于太无聊，而对它们失去兴趣。

另一边，我老婆参加他们烧烤，聊天不亦乐乎。大声地说笑，偶尔一些话传过来，又是什么产品的性能有多好，前景有多么的广阔，谁谁谁又收入多少，拿了多少的领导奖。我转身看见我老婆，手里拿着一把烧烤签子，上面串着鸡翅、肉片啥的，还滴着油，一边吃，一边频频点头。

浮标轻微地动了一动，似乎有鱼儿要上钩了，可是并没有大的动静。我眼睛盯着水面，有一些兴奋和紧张，期盼着再动一动，心里盘算着，要再顶一次就提起来。果然，一下、两下，猛地往下扯，整个浮标全部没入水中。我手腕轻轻一抖，感到沉甸甸的，钓竿的末梢快弯成九十度。这是最让人兴奋的时刻，我肾上腺激素猛升，脸涨得通红，忽地站了起来。手竿不停的颤抖着，传导出来信号是一只大鱼在拼命挣扎逃脱。我喉咙发干，肌肉绷紧，不敢将鱼线蹦的太紧，又不能过于放松，稍稍地顺着惯性将鱼儿往左边溜，再往回收一些。鱼儿往前窜，我又将鱼竿弓起来，不让它溜的太远。它往下潜，我又将它顺到右边去。

其实，喜欢钓鱼的人都知道，“溜鱼”是整个过程中最紧张、刺激的时刻，那是在一个沉闷无聊的长时间等待之后，忽然间的高度紧张，有一种即将揭开谜底的兴奋，却还存在着许多未知的因素。水底下的那只鱼在和你做拉锯战，它必然要用生命中最强大的力量做一番挣扎。如果那是一只有足够分量的鱼儿，也确实要考验人的体力和经验。在一番较量之后，胜利的一方所获得的愉悦是难以名状的。

这是一条七斤多的草鱼，我捞起这条鱼的时候，在它的嘴巴里面还发现另一个鱼钩，而且它的嘴唇也有一个旧的伤口。这口鱼塘里能有一条七斤多的草鱼，不知道拒绝过多少次饵食的诱惑，乃至于逃过数次的劫难，最终落到我的手里。我摘下鱼钩时，看着它眨巴的大眼睛，徒然地挺着白花花的肚子，忽然心生慈悲，最后决定把它放回到鱼塘里。

我双手捧着大鱼，将它放入水中。它用力地甩了一下尾巴，向鱼塘深处游去。我想，等待它的只是暂时放生的喜悦，很快又会有新的诱惑来引诱它，还能有今天这样的幸运吗？

我在鱼塘边上激战正酣，烧烤区那边谈话也不亦乐乎。妻子和他们中的一些人在互加微信，并把我也拉进了他们的群组。我确认了之后，出来好多的“表情包”来欢迎我们。我那位同学在群里说：“张总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我们的交情很深，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地邀请他参加，他都完言拒绝，今天终于等来了，我们相信他们夫妇一定会在今后的工作中取得优异业绩。”接着，又是一长串的“表情包”，热烈欢迎！

而我感觉到自己仿佛像那条上钩的鱼，拼命地挣扎了几下，然后顺从地被收入网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