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的生活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窗前打了很久的电话。对方问我，打算就这样一个人生活下去吗。我说没什么不好啊。再想说什么，也终是没有说出来。一个人住久了，就觉得与周遭世界微微拉开了距离，做任何事情，就会有一种节奏，它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能够清晰的听到自己，听到自己的身体里也在发出与之相应的微弱的声音。

去年冬天，下着雪。我开着车在一条并不宽敞的路上行驶，经过一处急转弯时，对面出现一辆大货车，我避闪不及，一打方向盘车轮轧着路边的碎石吱嘎作响。感觉到车子的异样后在路边停下来，四周很空旷，一个人都没有。刚才的一瞬间，大脑静止了一般，我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暮色里，下车查看，右后方的车轮扎胎了。我拿出警示牌摆放在前方，接着拿出工具箱，取下备用轮胎，因为力气问题我陷入了一筹莫展中。

打算叫拖车公司，手机却没有信号。天色昏暗，雪越下越大。大概半小时后，有辆汽车开着车灯在我来时的路上驶来。本来心里没抱希望，它经过我后却减速停了下来。从车里下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远远问到，怎么回事。我说明情况，他们查看后开始帮我换备胎。

期间我们说了一些话，他们说这条路路况不好，时常会有些突发情况，我一个女孩家胆子倒是蛮大的，换好备胎后一路应该没什么问题，叮嘱我明天一定要去修车厂修理。

再次上路后，我看着车灯的光束里，雪片翻动着。天色已完全黑了，两边的树木和原野像是沉睡的巨人，我竟然从喉咙里嘀咕出一句话来，大概是“都会好的，都会好的”之类的。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即使刚才遇到险情我连“哎呀”都没发出来，大概是从那时起吧，我开始有了自己和自己说话的习惯。这是我独自生活的第二年。

很喜欢青山七惠在《一个人的好天气》里写道的：“我既不悲观，也不乐观，只是每天早上睁开眼睛迎接新的一天，一个人努力过下去。”

我独自租住的公寓是旧式的，好处是离单位非常近，安全性也还好。走上楼梯拐三次才到达走廊里倒数第二个房间，里面有两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加一排衣柜，其中有一整面墙贴着一个女明星的半身照，海报非常大。房间在阴面，哪哪都潮乎乎的。一般晚上回去后我先把门反锁，没什么事情绝不出门。如果外面走廊有什么声音我也很警惕，在房间里我不会刻意制造出声音，希望所有人都遗忘这个房间或者认为这是间空房。

家人对于我长期独自生活感到讶异，他们觉得我这样子根本没有要找新男朋友的打算。其实我对以后都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刚刚决定搬出来独自生活的时候，的确遇见了一些事情。虽然说在当下有些伤心，焦虑，不安，但放在漫漫人生中看，也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不过是生活状态突然遭到了变故，打破了旧的秩序，因此而有些措手不及而已。

像小津安二郎所说，“一个人生活，觉得日子都变长了。”

大部分时间我都会看书，写点东西或睡觉。开始时把所有的灯关掉会想象丰富，觉得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活物，开灯后又一切如常。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在黑漆漆中睡觉。因为单位一日三餐都有，所以如果不太挑剔，完全可以省却做饭这一项。偶尔的早餐也非常简单，有时用牛奶冲燕麦再加个面包就搞定了。休班时，可以一直待在公寓中，因为独处的缘故，倒不是很习惯和别人打交道了。有时独自出去吃饭，也是要打包带回来，一般都不会坐在店里的座位上，而是突兀的站在门口附近，呆板且认真的等待。现在想想，怕是不想融入到热闹的人群里，连坐着都不想。去超市采购一大袋生活必需品，手指勒的生疼，也就忍耐着一步一步的回住处了，上楼时听见球鞋和楼梯发出嘶嘶的摩擦声音，心里很安静，有东西掉进去也不会发出任何回响。

有时也会有失落感，比如刚在外面和朋友话别，刚离开了一场聚会，一个人慢慢爬上楼，踢掉高跟鞋，在黑暗中摸索着开灯，发现家里安静得有些凄惶。或是吃到好吃的食物很想和人分享，嘴角扬起后才发现空无一人，自己解决问题后特别想跟一个人击掌但看着四周沉默的墙壁，也只好悻悻地放下手。有时孤独不是无人分担困难，而是找不到人分享快乐。

有次发起烧来，吃药后一直躺在床上，晚上不想起床做饭，连叫外卖的力气都没有。手机响起，我迷糊的翻个身不理，停止后又响个不停，我摸起来贴在滚烫的脸上。对方是不错的男孩，工作之外交小朋友们打篮球，我看得出他对我的好，但他也知道我目前并不想谈恋爱。他听到我浓重的鼻音混乱的语言，只说了句先挂了吧就结束了通话。没几分钟又来电让我下去。最后无奈顶着一头乱发晕晕乎乎的下去，看见他提着饭菜和药在楼下等我。

他嘱我吃完饭一定要吃药，我傻乎乎的站着，点点头就回去了。在楼梯上，才有了点正常意识，狠狠的跺了一下脚，要不结束这该死的单身生活吧。但下一秒立马把这念头踩死了。

就像朋友说的，这样地一个人生活下去，时间久了，好像就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了，倒是如果要考虑再次两个人生活的话，需要的勇气比起以前来，不知道需要翻几倍。

我有两个不错的朋友，有段时间她们正被家里催着相亲。见了好几个相亲对象，但都没有感觉，家长认为“感觉”这个词最不靠谱，过日子不需要感觉。其中一个朋友遇到的相亲对象开车接她说要换家咖啡店聊天，之后停车后说因出差行李在对面的旅店，让朋友陪同去取。说着过来就去牵她的手，朋友当然知道这什么意思，她迅速打开车门逃离，由于当时打不到出租，她手上拎着高跟鞋光脚走回住处，没流一滴泪，只是从此对相亲深恶痛疾。另一个朋友相亲回家后，对方并未联系他，在她妈妈眼里，别人都有结婚对象，最不济也有男朋友了，她实在忍不了自己已经26岁的女儿还在挑挑拣拣。她堵着朋友的门要求她先给对方联系，她们争吵不休，最后朋友摔门而去。

她们两个在没约定的情况下前后来到我的公寓。痛诉操蛋的生活和父母改不掉的专政。那时我也因一些问题消沉颓废。我们三人并排坐在床上互道苦水，之后还在那张大幅海报前照了张像，说要纪念一下今天。之后便一起奔出去痛快的吃了顿火锅。

回去后，我们还是要继续面对各自的生活。想起和前男友同居或和朋友一起住的时候，当然亲密关系和友情在一起生活时有非常大的不同，但无一例外的是我担忧的事情太多了，包括磨合或彼此照顾情绪之类的，与此同时，生活的质地却又仿佛离我如此遥远。而现在大多数时候，我甚至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做，不看书，不看电视，不说话，只是坐在地板上，其实就连在想着的心事也都没有，时间被无限拉长，这种时候往往又会听到从身体里流淌出来的节奏。

也许，现在我失去了很多快乐，但大部分的时间与自己相处，感知却变得非常清晰，记得住很多细节，甚至知道每天路灯是几点钟亮起来，又是几点钟暗掉的，所以与失去的那部分快乐比起来，又多出来这些或许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用处的知觉。

村上春树说过，我这个人是那种喜爱独处的性情，或说是那种不太以独处为苦的性情。每天有一两个小时跟谁都不交谈，独自跑步也罢，写文章也罢，我都不感到无聊。和与人一起做事相比，我更喜欢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读书或全神贯注地听音乐。只需一个人做的事情，我可以想出许多来。

他在《舞舞舞》里写的那段话也让我特别感动，“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

最近我除了看村上春树的书，也看完了青山七惠的新小说，撇开别的不说，单单是那些对于一个人有节制地生活着的描写就已经吸引了我。这差不多是独居的人才会产生的一种惺惺相惜。也深深能够知道青山七惠写的圆小姐，有时候晚上哪里也不想去，回家之后坐在床沿，听着隔壁浴缸注满水的声音，就感到平静。孤独有时候也并不是件太糟糕的事情，与嘈杂比起来，安静却孤独的生活仿佛还显得更妙一点，或许至少得有那么一段时间，几年的时间，一个人必须要自己生活着，才是对的，否则怎么能够听到自己的节奏。

我想，总有一天不会再有担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