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燃了手里的烟,用力地吸了一口,把烟头怼在烟灰缸里,转身进了卧室。如同这世界上所有的未知一样,他不曾想过,这根跟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不同的烟,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根烟。
意外事故带走了他的生命。
其实我不太想说这是个意外。在我的意识认知里,意外这两个字是指突然之间发生了不可预料的事件,但是关于他,这个结局用意外来解释太过牵强了,我更倾向于用“宿命”来形容。
在我的记忆里对他是很模糊的。怎么说呢,一个与家族众人都不一样的异类,没有人欢迎他,没有人在乎他,更没有人觉得他也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不受家里喜欢,没有亲人帮衬,自己也不争气,所以他是从来不受家里待见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在家里受到的冷遇,于是一个半大的娃娃也天真烂漫地问过:小舅舅好可怜呀,外公外婆都不喜欢他,他是不是犯错了呀?因为犯错了所以才会受到冷眼是一个孩子所能想到的最平常最符合逻辑的真相,可是大人们怎么会认同呢?他们怎么会觉得一个人只有犯了错才会遭受这样的待遇呢?在大人的世界里,原罪有很多种模样,比如他不如大哥乖巧省心,比如他的父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偏心冷遇,比如他的每一个举动……哪里还需要他犯下什么样重大的过错,他的存在就是不容置疑的过错。也许是我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也许是他实在不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我记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个时刻开始,我们建立了温暖的,可贵的情谊。
依稀记着他总是穿着褪色的夹克外套,穿一条稍短可以露出袜子的休闲裤,脚上也还是那双尖头皮鞋,每次回家他总是来要钱的。要钱这种事情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事情之一,尤其是作为一个成年人跟父母要钱。和天底下所有厌恶啃老族的父母一样,他的父母不例外地厌恶他,嫌他丢人,嫌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嫌他将他们钉在了耻辱柱上。每次来要钱双方都会惯例性地互呛,然后爆发一场世纪大战,最后当父母的迫于道德上的压力终于妥协,将钱给他之后还要数落一顿,显得怒其不争的样子。拿了钱的他总会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根烟细细地抽着,边抽边听那好一顿数落,不说话不反驳,仿佛刚刚那一场世纪大战跟他毫无关系一样,抽完了,话也听完了,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怼,转身离开。
每次他走后,总是留下一丝烟味。
那种烟味吸引了我好长时间,我对烟没什么特殊的感情,也非常明白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我偏偏对这种带有一丝丝甜味的烟情有独钟,就像家里面所有人都说不要跟他一样没出息,生怕他影响家族后代,我却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一样,世间的缘分又有谁能说清楚呢?
他有次送我上学,我们一路上说了好多话,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具体都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的心情是激动且欢脱的,其实说真的,好多东西跟父母没法说,所以我更愿意对他说。他总是很耐心地听我说话,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最喜欢问我:“你在学校里有没有人欺负你?有的话,给我说一声,我去帮你收拾他。”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10元钱递给我说:“买点吃的,不要嫌少,我下次再多给一点。”他这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端庄又严肃,但是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点破,他脸上越平常,他的耳朵就越红,是那种从耳朵根儿一点点蔓延开来的红,从淡粉色一点点浓郁起来的熟透的番茄红。我考虑到他努力维持形象的艰辛,颇为善解人意地欣然接受他给的零花钱,并牢牢攥在手心,他看见我这样开心就会抿唇轻笑,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笑意。
实际上家里给的零花钱很够我用,这10块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因为是他给的,所以我格外珍视。到现在,我还存着那10元钱,每次扫墓都会带着,后来怕弄坏了甚至想过去打印店过塑。在某一天我猛然发现那张钱上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味道以后,我再也没能忍住积压已久的悲伤,我的眼泪就那么大颗大颗地落在上面,打湿了钱币,打散了那一丝我最熟悉的,带着甜味的他的味道,整个世界都是我对他铺天盖地的思念。
泪眼婆娑的我看着这10块钱忽然就笑了起来,不是因为情思太甚入魔了,而是想到了一件旧事。
大概是他长了一张乌鸦嘴,老是念叨我被人欺负了要怎么办之类的话,在我平平无奇的学生生涯里,终于遭遇了戏剧性的冲击。
每个班级里大概都会有那么一群惹人注意的女生团体,她们普遍都长得好看,学习成绩中上,家境富裕,是班里的班花候选群体,包揽一切大大小小出风头的业务,走路永远保持着与众不同的姿势,仿佛一只只故作高贵的大鹅,永远有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和世界以她们为中心轴旋转的错觉。平心而论我并不讨厌她们,但也不会多关注她们,因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每天都要完成普普通通的学业任务,遭受普普通通的学业鞭打,用普普通通的所有时间达成并不普通的高远理想,于是我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成为她们的欺凌对象。
跟所有的校园欺凌一样,厕所里写名字,发动全班孤立目标对象,恶意地揣测受害人的一切并且散播并不属实的谣言等等,情节俗套又真实。作为从小就接受淑女教育的淑女本人,我第一时间就向老师和家长报告了这件大事,走了官方流程。老师和爸妈一致义愤填膺地认为她们必须要道歉,必须要请家长,然后双方家长在并不宽敞的班主任办公室进行了官方会晤,在班主任老师温柔的劝解下成功地和解并且面带笑容地说着回头约饭,让孩子们好好了解了解做好朋友。整场会面热闹至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失散多年的亲人终于回到了家庭的怀抱。回家之后我固执地不肯跟施暴者交好,爸妈固执地认为一个巴掌拍不响,粗暴地下了判决书,叮嘱我不可以再多生事端。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青春少女,怎么能忍下这股闷气,于是我的淑女礼仪统统滚蛋了,于是我打架了,于是班主任又让我通知家长了。
我深知爸妈一来我必不可能云淡风轻了,所以我给他打了电话。他接电话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我半小时到”,没有多言,我却瞬间安心。办公室里,那几个始作俑者一改往日嚣张跋扈的嘴脸,各自靠在自家爹妈的身上嘤嘤哭泣,仿佛被暴雨蹂躏的娇花,柔弱不能自理。我孤零零地站在一旁,背挺得很直,视线扫过她们只觉鄙夷,想想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些个豺狼虎豹居然也没有单方面吃亏就由衷敬佩自己,很是骄傲了一把。
他终于到了。
他进到办公室的第一时间就拉着我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地看了一圈,确定没什么大事儿以后转身向班主任打了招呼,班主任确认了他的身份以后就开始复述事情经过。他默默地听着,不插话不搭腔,神色特别平静,班主任叙述期间那些个家长愤怒的指责他也全都听着,还是没有言语。我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心慌,他都不跟人家对骂,不生气,显得很好拿捏,我有些害怕他也会采取不了了之的方式,我的手开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指尖些许用力的顶着拳心。他听完了事件缘由,转身看向我,笑了,然后摸摸我的头对所有人说:“小孩子之间打架很正常,双方都受了点轻伤就互相道歉,该赔偿的就赔偿。但是”,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一下,继而看向那几个女生的家长,用非常严肃的语气说,“你们家孩子对我的小侄女进行校园暴力,欺负她,孤立她,侮辱她,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你们做家长的没有管束好孩子,导致她们随意欺凌同学,对同学造成身心伤害,这要怎么算?”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我看着他严肃的面容觉得鼻头很酸,握紧的拳头也放开了——我的小舅舅在很认真地保护我。
事情的最后,欺负我的人和她们的父母一起郑重地向我道了歉,班主任开班会郑重声明不允许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学校也在某一次的升旗仪式上新加了一条不容许校园霸凌行为的校规。因为有他的撑腰和保护,我得到了最公正的判决和最好的结果。
家里最不受欢迎的扫把星成为了我心中最英雄的大英雄。
他每一次回家数我最开心,因为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所以全家人只有我对他这么热爱。他有个女儿,是我姐姐,成绩很好。大家对这个姐姐的态度跟对他完全不一样,他的女儿是掌上明珠,他是路边最卑贱的杂草。唯独我,每次都会翻着日历期待他的到来。他总是会不定期的来,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多久来一次,只是总感觉他每次来我都是在放假。
暖风过后,温度骤然上升。三月的凉风吹得人神清气爽。他找了份还不错的工作,全家对他的态度也慢慢的好起来。春游时,他终于来了,这是他在活着的岁月里唯一一次参与的家庭活动。他教我如何钓鱼。把凳子放好,把饵穿在钩上,鱼竿一甩就进入水中。他的动作流畅又好看:“现在就注意看着鱼多久上钩了。”他搓搓手,看着湖面:“钓鱼最重要的就是需要耐心,小孩子家最好动,钓鱼磨磨耐性,长大了就不怕沉不住气。”很奇怪,他说的话我总是能记在心头可是其它人的说教我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讲完后,他用手从包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细细地抽着,还是那么熟悉的动作,还是那个味道。后来有没有钓上鱼我记不清了,在那样好的天气,那样悠闲的上午,我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身边,时不时看看天上的云朵,恍然间就好像过了一辈子。
七月的夏天是那么闷热。午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午睡。在某一个燥热的午后,他来了。这是从上次春游之后他第一次来我家,我午觉都不睡,缠着他要他带我出去玩,他带我去了公园,给我买玩具。他说:“这些是六一儿童节没回来现在补偿给你的礼物。”从前的他总是会来要钱,而现在他每次回来都要拿钱给家里贴补家用。没人去过问这些钱是怎么来的,因为这是理所应当。当然,也包括我,我只知道他是我最喜欢的小舅舅,对于他的工作我一向是不感兴趣的。
夏天,他总是穿着一件格子衬衫,穿着牛仔裤。但脚上却配了一双尖头皮鞋,整体打扮看起来不伦不类,很是滑稽,但是我就是觉得他的特立独行很酷。
这天,他又来了。与以往不同,他这次来是为了一件大事——他生病了,是花多少钱都治不好的病,医生告诉他他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但是如果马上住院化疗还可以活半年。他觉得最后瘦骨嶙峋的这种死法太憋屈了,不好看,所以放弃了化疗,他今天来是把这个消息告知家里人的,让大家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家里的大人们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接到了他的电话,按照他说的把孩子们都哄出去玩儿了,彼时本应该在场的我错过了那次见面。他走时,忘了把烟带走,那包烟就被我藏了起来,时不时打开烟盒用鼻子使劲闻,觉得很香。淡淡的烟草味夹着空气中闷热的空气,耳旁传来的是蝉叫声。这是他身上的那种味道,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八月来了。
他的离开,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舅舅走了!”听到这句话的我怔愣了好长时间,然后我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响起:“怎么走的?”大人们说他早就生病了,本来就没多长时间了,他那天不知道是不是恍了神儿,烟头没灭干净,整个房子都烧着了,等把他从房间里就出来的时候因为吸入了太多浓烟已经没气了,没有抢救过来。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身边开始有哭声传来,才大步地跑回房间紧锁房门,跌跌撞撞地跑到床头柜前打开了那包遗留的万宝路,我拿出一根烟颤抖着点燃,吸了一大口,呛得直咳嗽,没等咳完又吸第二口,近乎自虐地重复着动作。门外爸妈在敲打着房门,我充耳不闻,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点烟,吸烟,直到最后一点烟火在指间熄灭。我盯着那已经没有光亮的烟头许久,突然就想问点什么,接着我起身开了房门,我看着爸妈红红的眼眶问:“如果我早点知道,是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的吧?”妈妈一下子就哭出了声然后抱紧了我。我清晰的看到一滴泪砸在了妈妈肩头。我跟他错失的最后一面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是在他走了很久以后才听说的,中间已然隔了千山万水的时光。
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带上一包万宝路去看他,我终于知道了他常抽的烟叫什么名字。一根根的点燃,闻着味道,看着他化为尘埃后居住的“豪宅”,笑话他终于变成了大富翁,然后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我平静且安乐的生活琐事,告诉他家里人都很想他,都没有忘记他,他唯一的女儿很争气,是栋梁之才,其实外公外婆还是很爱他的,平日里再冷淡也只是怨他不争气,他走后两个老人经常偷偷抹眼泪云云。每一次都只听见我一个人叽叽喳喳地对着他念叨,如同之前每一次与他相处的模样。
我不大认同这是个意外事故,也不去想他离开那天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我只觉得这是他最好的结局,不用数着日子费尽心思去想如何跟大家道别,也不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受尽痛苦,他向来是一个干脆的人,我称之为“不向一般剧情低头的宿命者”。
我的小舅舅,江流,生于1988年,享年30岁,有女儿的未婚美男子,未婚有女儿?哦,因为江美男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不想跳进婚姻这座坟墓,于是从孤儿院抱了一个孩子回来打发父母,恰巧抱了一个很有前途的孩子。不得不说江美男很会挑孩子,被他挑中跟他成为生死之交的我,始终一如既往地履行死党的责任,不离不弃的思念着他。
听到了吗,我思念着你,
听到了吗,苏明月思念着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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