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亡邻

作者: 白小藿 | 来源:发表于2020-03-16 17:52 被阅读0次

    清明刚过,接连下了几场雨后,气温迅速升高,丘陵便呈现出新翠彩色,花全开了。黄色的油菜花占据田野的主色调,新丽明朗地蔓延到那条碧绿的河畔;河对岸的山坡上,粉色与白色的桃花在绿茸茸的“地毯”上一簇一簇错落着,衬着蔚蓝的晴空和白云,犹如画卷。春天果然是有关忘记的季节,大地忘记了冬日的严峻与萧瑟,春风融化了冰雪,阳光解冻了河流,春土唤醒了花草,一切都欣欣向荣起来。

    面朝花田的位置,有一棵大树。养蜂人仲森此刻正抱膝坐着,痴痴地望着黄灿灿的油菜花发呆,他从下午一直这样坐着到傍晚。对养蜂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赶花期更寻常而令人兴奋的事了。将蜂箱载上卡车,然后一路往地平线行进,目的地永远有花在等他,一生都在与花甜蜜约会。这工作应该最适合浪子,像游侠驰闯天涯,花开你来,花落便去。仲森就是这样的浪子。出生在鄂西南乡村里的他是家中老小,两个哥哥继承了祖上的田宅,自然而然地赡养起老父亲,他从小的志向便是可以像经过村庄的养蜂人那样,一人一车闯天涯,于是高中毕业后,他像两个哥哥预支了自己娶亲用的那份钱,买了辆二手货卡和几十箱中华蜂,从此开始了放蜂的生活。

    仲森的蜜蜂们就在面前这片花海里劳作,他闭上眼睛都可以想象一只只蜜蜂坠着采得鼓鼓囊囊的蜜囊,左右摇摆着起飞的繁忙场景。“勤勉而贪婪的蜂,是自然界天生的农夫啊。”仲森享受地闭着眼睛美滋滋想着,耳畔飞过一两只蜂。“嗯,这只采的盆满钵满,嘿嘿,另一只还差得很远吗,发出嗡嗡声的频率明显低于刚才的一只。”他闭目冥想着,像在检阅士兵的战获。

    仲森身旁的石头上,坐着名叫辛藤的十来岁的男孩儿。自打仲森在这坐下起,他就一直在这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吃个不停。他带来的吃得也真是不少,包子、稀饭、饺子、面条、馒头、各类小吃、饮料,应有尽有,即使辛藤一刻不停地一直在吃,剩下的食物也够晚间的聚餐吃的了。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一直在花田里嬉戏的广源一家四口来跟仲森和辛藤聚餐。广源夫妇有一对可爱的儿女,姐姐六岁,弟弟四岁。广源先生平时跟妻子在外务工只有过年才能见到两个孩子,春节时一家人聊起广源夫妇俩打工的地方油菜花特别美丽,古灵精怪的小女儿就嚷着想看油菜花,一旁的小弟也跟着姐姐起哄要看油菜花,广源先生就答应他们等开春花开了,一定带他们去油菜花田。因此一家四口见到油菜花田,兴奋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仲森和辛藤本来没话,随着广源先生一家的到来,气氛变得热闹起来。仲森拿出为聚餐准备的几块天然手抓蜂房和两罐百花蜜。广源夫妇带来了今晚的最佳菜肴——拔丝山药、夫妻肺片、棒棒鸡和一瓶白葡萄酒;广源太太照顾着辛藤把他的座位也移到聚餐的毯子上,帮他用湿巾擦了擦手,辛藤坐下后呆呆看了看大家,便又自顾自地吃起来。

    “这小子一下午一直在吃。”仲森边说边递给辛藤一块蜂巢,辛藤试探地摸了摸,手上粘上了蜜,又放到嘴里舔了舔,觉得很甜,这才放心地接过蜂巢咬起来。

    广源先生的女儿一坐下就抱起弟弟,拿东西给他吃。

    “您的女儿可真乖,这么照顾弟弟啊!”仲森羡慕地赞叹。

    “我家姐姐就是最护着弟弟,谁都不能让弟弟受委屈。”广源太太笑着回答,一边给大家倒上葡萄酒。

    广源先生咬了一口蜂巢,闭上眼睛品了品:“真是好蜂蜜啊,口感浓醇,入口即化。”

    仲森呷了一口葡萄酒,好久没这么悠闲地坐着喝酒啦。

    “孩子,别光吃甜的,也吃点菜,阿姨喂你吃。”广源太太关怀地对辛藤说。辛藤已经吃得满手满脸的蜂蜜了。

    广源先生端详着辛藤,喃喃地说:这孩子这个样子,养大真的挺不容易的吧。”

    “是啊,不能正常说话和行动的孩子,能够长这么大,他自身的生命力也是很顽强的。”仲森看着辛藤也自言自语道。

    听到这里,广源太太却将头转到一边默默擦了眼泪:“这孩子真是可怜,一个人住在这,想念家人的时候怎么办呢......”

    广源先生赶忙放下碗筷,安慰地说:虽说是离开了家人住在这里,但他还有我们呐,也不算形单影只不是吗?!

    “对对!咱们几个邻居都会互相照应的嘛!”仲森也赶忙说。

    广源太太擦了眼泪,又微笑着招呼大家吃喝了。

    “对了仲森大哥,我们今早看到你的两位哥哥来看你,家里都还好吗?”广源问仲森。

    “还好还好,虽然我孤身一人在这边,但是好在两个哥哥都能照顾老父亲,我这个老三是从头到尾都不靠谱啊。”仲森自嘲着说。

    “哎,世事哪有尽善尽美呢,我们四个在这热热闹闹的,就想起家中老父亲还是孤身一人,不觉得内心不忍。想来还是你老兄【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啊。”广源先生跟仲森碰了一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仲森吃了一口夫妻肺片,芥末味蹿得他眼泪汪汪:“哪儿来的什么【扼住命运喉咙】,我是被命运捉住吊打好吗?”他赶忙喝了一口蜂蜜压了压,接着说“每年春天,我们都是要去云南赶花期的,我们这行就是在与时间赛跑,花不等人,蜂也不等人。结果谁能预料到春节后我刚动身,就闹开传染病了。我的车在路上一直开,可是到处都设关卡,我车牌是鄂开头的,所有地方都不让进,真是心焦的不得了。眼看着花期要错过了,蜂也大批大批的死,我的身家性命可全都在这上面了。不想就那样看着吃饭的营生毁掉,我一想还是先闭眼为好。”仲森说着,觉得一阵风从花田吹到他们坐着的山坡上,初春夜里还是凉,好在他穿着的是离家时候的冬衣。“现在好了!天天守着花田,再不用担心我的蜂饿死了。”仲森开心地笑了。

    “这个流行病真是害人。我们一家也是过完年从老家回来嘛,我的两个娃儿说想看油菜花,我就带他们回来说等春天去看。本来想的是在家呆14天就行了,没想到在家呆着第三天,人家就要求我们住到指定集中隔离的酒店嘛。我们本来不想去的,但是有规定的不?!还是去了。不让住自己家,得自己掏钱去住酒店。造孽不?哎呀,你说住就住嘛,结果这个酒店就自己塌球子喽!一家四人,都没出去,就过来这边喽。”广源先生一边给仲森讲着,两只手一边比划着,演示楼塌方时他们的位置。

    “弟弟,吃饭”小女孩儿还是抱着弟弟,一脸宠溺。

    “楼塌的时候就这样抱着弟弟。”广源太太看着儿女良久,幽幽地说。

    大家仿佛一瞬间全都相继沉默了。

    正值清明时节,远处燃起点点火光,是庄子里的村民在河中烧纸船。

    月光洒在油菜花田旁边的丘陵上的那座新修建的公墓上,每个墓碑前都摆着祭品。

    最靠近花田的一排墓碑是最新立的,上面分别写着:

    “故男辛藤    生于2003年3月1日 故于2020年1月29日

    你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天堂没有病痛、恐惧和饥饿。”

    “蜂农仲森 愿花田永盛。”

    “广源栋夫妇、广源荣、广源薪一家 这是一个四口之家,他们曾经非常幸福。”

    夜深了,几位亡邻的聚餐还没有结束。此时大家的目光从自己的墓碑收回来,落在一直在吃的辛藤身上。

    “他应该是我们几个中最早过来这边的,他的事我还看到新闻哩。”仲森看着辛藤说,“当时还很气愤,觉得怎么可能文明社会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记得当时家人还议论说呢,孩子该不会是因为行动不便,几天没吃的而死吧?”仲森也记得当时在手机新闻里看到过辛藤的新闻,当时也是触目惊心,但不知道为何,这新闻很快就不再见到了。

    人们总习惯热议那些舆论引导大家关注的事务而再大的事件,只要一段时间不被任何媒介提及,且再加上有更大更吸引人眼球的事件发生,原来的新闻就会被遗忘吧。

    “看他一直在吃,该不会真是一位饿殍吧?”仲森说着。

    广源先生的小儿子突然从姐姐怀中挣脱出来,学着仲森的话,对着辛藤喊着“饿殍,饿殍!饿殍,饿殍!”

    广源夫人急忙抱住他,让他安静,不可以这么没礼貌。

    “据说是在传染病蔓延最严重的期间吧,他爸爸发烧被隔离起来,留下脑瘫的辛藤孤身一人在家,结果他就在这个期间病死了。”广源太太满目怜悯。

    “爸爸痊愈回到家后,还不知要怎么心疼呢吧?”广源先生眼泪汪汪地说。

    “所以清明才给他送来了这么多吃的。”仲森目光复杂地看着辛藤。

    辛藤还是一直吃一直吃,匀速地吃,不知疲倦地吃。

    仲森拿起辛藤面前的食品端详,上面印着“XXX社区领导小组哀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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