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悬在头顶,满地金黄,方桌子边围坐五个人。祖父母坐在灯下,身体投出巨大的阴影,她们三个离灯远,影子拉长,延伸到门外的夜色里。冬天虫子少了,她们的眼神习惯性地在彼此的脸上扫视,像捕捉夏日里的飞虫一般抓取表情。东东和亚梦发现小鸽狡黠地眯了下眼,笑了,这下她的笑变成被动态。她一定遇到好东西了。
屋子有三个房间,东边住着祖父母,西边住着他们三个。西屋外面是一棵石榴树,一有枝叶就饱受虫灾,到冬天虫影寂寥,可浓密的枝条依然遮蔽着窗子的光亮,从外面看,暗暗的,有密境之感。只有夏天几天,月光才能躲过屋檐和树木,在白墙上烙上更白的印。西屋里边停着东东爸爸的打麦机,直到房子被拆时,她们才知道它的颜色。一张床正对着门,门从不关,门上系一方短短的门帘,上面绣有仙鹤临松,仙鹤嘴边几个烟烙的小孔,黑黑黄黄,很多年前就有。
但她们在努力建造自己的王国,虽然这些沙堡,终会被无可奈何的洪流瓦解。东东要把捡到的娃娃藏起来,藏在衣柜?藏在床底?她都不放心,最后放在镜子的夹层里。不久,娃娃的假发枯黄地出现在地上。亚梦每天被食欲折磨得焦灼不安,辛苦藏匿来不及消化的食物。她藏过一块鸡蛋大的冰糖,晶黄晶黄的,在角柜的底层。炎热夏天里,它融化了,瘫在蓝绿色的油漆面上,甜蜜又苦涩。
快年下,天渐渐长了。他们三个早早地被赶上床,被窝被掖得紧紧的,冰凉的脚趾像小鱼,在冷水域游曳。这时候,睡在同一头的东东和亚梦,会小声说起在南方的父母,他们回来的时间,他们带来的礼物,以及那种与他们的陌生与疏离,然后是幻想的战栗。小鸽怕黑,估计早睡了。所以有时她们会提到小鸽的妈妈,称谓都心照不宣地换成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如何白白胖胖的倚在门框上,那个女人如何忿忿地讲起自己浪费的青春,
如何安静地消失。不等她们咬牙切齿,睡意已有八九分。热气从被窝里泛起,脚臭和脑油的气味侵袭上来,喃喃代替私语。东边橘色的灯暗了,尿罐哗啦哗啦,大门叮当叮当,该睡了。
东东和亚梦不会放弃挖掘小鸽的秘密,她们几乎找遍了整个房子,双手沾满灰尘,心上蒙满好奇。经过排除,她们把最后的寻找地点选在鞋柜。亚梦刚拿起一只棉靴,一只老鼠就窜了出来,毛茸茸的大尾巴扫在她手腕上。大老鼠沿着墙跑,她们拿着拖鞋围堵,它的路线以血迹为休止符,结束在爷爷的铁锹下。床底下的瘦猫,轻捷地跑出去,把尸体拖到一旁大快朵颐,风波差不多就定了。
但是靴子里还有两只小老鼠,它们只有拇指大小,光秃秃的,眼睛还没睁开。这种可怜的样子让她们三个决定偷偷养育它们。屋里是不能放的,奶奶会不时地在屋里打扫,如果小老鼠叫了,被发现了,它们只有死路一条。思来想去,她们决定在平房顶上,盖一个小房子,让它们俩居住。不出三天,小房子就落成了,但是她们建造的热情掩盖不了工程的粗糙,砖块堆成的墙上分布着孔洞,红瓦屋顶上粘着干涸的青苔。为了庆祝竣工,东东拿出自己的旧毛衣,当作它们的床铺;亚梦偷偷把堂屋的假花剪下两枝,一枝百合,一枝玫瑰,放在小屋子;小鸽也终于公开了自己的秘密——一颗夜光的珠子,像电视上仙女的宝物一样,在黑暗中泛着光,她从红线上小心地取下一颗,轻轻放在小房子里。问她从哪里得来的,她说从她小姨那里。那个女人有姐妹吗?她们不相信,也不感兴趣,只是捧着那颗珠子,在手心里窥探它蓝绿色的魔法。
第二天,她们要上学了。小鸽还想着那两只小鼠。最近天还暖和,它们应该不会冻着,夜里我要偷偷给它们塞点棉花,让它们好受点。天黑也不会太坏,那个珠子会发光,它们就不会太害怕了……
中午回家的时候,小鸽小心地上了楼顶,透过小房子的缝隙,她看到两个小老鼠抱在一起,好像在睡觉。真好!她心里说。
下午,起风了。塑料袋被风吹得忽上忽上,在地下拖拉,沙沙作响,又倏然向远处飘去,不见踪影。小鸽手上的冻疮又开始痒了,楼上有玻璃碎的声音。她忍不住跺脚。
傍晚时分,雪还是落了下来,小鸽奔出教室时,雪像盐,跑到那件机井房时,雪像米花,越过家门前的小土丘时,雪已经变成鹅毛。她借着灰蓝的天光,慢慢摸索着楼梯,雪被她碾出吱吱声。湿了的脚底泛起潮热。她揭开块红色的瓦,雪已经有近一寸厚了。绿色的毛衣还在,夜光的珠子还在,天太黑,她看不到那两只小老鼠。她伸手去摸,一开始是粗粝的雪,然后是薄而皱的皮肉,和冰雪一个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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