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鞋匠,住在学校外两百米外一条废弃的旧公路边,在一个破旧小店的屋檐下,蓝色和灰白色的旧塑料布乱七八糟裹着的、用乱石头和几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撑起来的、图片里一堆破烂遮盖下的空间,就是他的“房子”。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条污水横流的小公边冒出来的这个破棚子,一个安岳口音的鞋匠坐在破破烂烂一堆废旧材料旁边,修修补补,也给自行车加气补胎。一肮脏的老太婆就在黑乎乎的锅灶旁做饭,老太婆至少七八十岁,是他的母亲。
有几次,换个拉链或钉下鞋底,因为不想去更远的鞋店,我图个近,再加上那一点点惹人笑话的恻隐心,就把活交给他做。老实说,他做得很差劲,好好的拉链换上劣质的拉头,或者鞋底的天皮修剪得很粗糙,那次把我的手包拉链弄坏了,他觉得不好意思,不收钱,我坚持付给他,几次修补,一般他说一块,包里有零钱我就给个两三块,算是满足自己一点小小的同情心。难得路过那里的时候,我跟他招呼,他会像受了莫大的恩惠似的笑着,问我去哪里。
一次,看他抱了个小孩子在逗,我顺口问:
你孙子吧?你儿女在外打工,把娃娃交给你管?
是我的女儿。他乐滋滋回答。
我很惊讶,因为他看上去怎么也不下50岁,是带孙子的人了。
后来听说,他就是个老单身,养着老母,不知怎么捡了个流浪女,给他生了女儿。女的不久还在我家对面的洗车场帮工。
有好几年了吧,也没什么要修补的东西,我就渐渐忘记了那个破烂的棚子和那个脏兮兮的鞋匠一家。有一次路过那里,我看见他了,就走过去。
生意好吧?
哪里好的起来哟。他憨笑笑。
你女儿呢?
读幼儿园了。提起女儿,他的笑灿烂起来,黑瘦的脸上堆出满脸的皱纹。
噫,你女儿的妈妈呢?我好像很久没在洗车场看到她了。
死了。
死了?我很惊讶。怎么死的?
得一场病就死了。他表情漠然。
后来跟人说起鞋匠的不幸,别人说,哪里是死了,是跟人跑了。
我再次惊讶又很快明白了,虽说是个流浪女人,一旦过几年正常生活,能找得到另一个男人要她,不肯再跟苍老的鞋匠和一个脏兮兮的老太婆住在路边的破烂棚子,多正常。
再次得知鞋匠的消息,是一场车祸。
学校地处一条主干公路旁边,令人不解和愤懑的是,校门口有一道斑马线,设置了红绿灯,却没有监控的摄像头,于是常有有司机闯红灯。四年前我的一个女学生生就在斑马线上被出租车撞飞十几米,那学生命大,所有人都断定她必死无疑,却居然只有一点轻微骨折!可是这次鞋匠没有这么幸运。我看到的时候,人已经被送到医院。一只破烂脏的鞋被遗落在公路上,旁边是一滩一滩黑红色的血。
“这人应该没救了。”
我听说是鞋匠的时候,你可以想象我的震惊。怎么会这样?这人已经命如草芥,怎么偏偏一个又一个的不幸还击打这样的人?他要是死了,丢下那七八十岁老太婆和她的小女儿怎么办呢?如果不死也残废吧?
想归这么想,鞋匠毕竟就是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我终究还是冷漠的,最初的震惊慢慢的淡了。我依旧按部就班的过自己的生活上自己的班。
可是,今天,去妹妹家吃饭,为了抄近路,就走那条废弃的小公路。快走进到那窝棚的时候,我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几米开外,我开始向那张望:烂棚子还在!
那鞋匠还在吗?
我热切的视线扫过望过去,他在那儿!他还坐在那里,旁边有两三个需要修补东西的人,正在跟他说话。
大约他感觉到有人在看着,抬起头,他见了我,我们同时望着对方露出笑容。
师傅,忙啊?吃饭了吗?
还没有,你去哪里吃饭啊?
嗯,我去那边吃饭。
旁边修补的人望向我,从他们的眼里我读懂了疑问:鞋匠怎么会和这个穿着长裙看上去很雅致的女人认识?
我没理会,只感觉到心里有种东西升上来,又有什么东西放下去。是什么呢?是感慨,是如释重负?……
“你怎么认识他?”一起的侄儿问我。
“以后你有什么要补的,就去他那里补吧”我答非所问的说,“他车祸后,我以为他死了。”
“他是出了车祸,但没有死,只是腿残废了。”侄儿回答,“不过我的东西不想给他补,他手艺不好。”
“加个气,补个胎,只要不是特别讲究的东西,还是给他补嘛,他是底层人里的最底层。”
侄儿应该懂了,说,好。
我像以前一样微笑着跟他打招呼。
返回的时候,我又故意走那条路,我想把那个小棚子照下来,想再跟鞋匠平常的打声招呼。你们就说我伪善吧,反正我就这样想。
忽然想起,有一个作家说,当祥林嫂确确实实生活在现实中来,在人们眼里她就是路边一个肮脏破烂的女疯子。这个鞋匠,比祥林嫂毕竟要好得多,他有老娘,有女儿,有拙劣的手艺维持生计。在我们这个光鲜的社会,那些城市的旮旯角角、那些贫困的乡村,还有多少像鞋匠或不如鞋匠一样的生物呢?
补记:发布这篇旧作的时候,学校外面一大片都拆迁了,鞋匠一家子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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