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雾霭沉沉的官道上,马车辘辘缓行。我掀开车帷,外面鹅毛大雪早早覆盖了贫瘠的草地,只留下两行车辄伶仃的伫立于大雪中。
元宁十三年,我离开帝京,踽踽远去边塞。元宁二十五年初,帝招我回京。驰隙流年,陌上花开依旧,溪水汩汩缠绵。
时隔十一年,再次辗转于此,儿时的笑容却早已湮没于红尘。曾如火般跳跃的心也燃成了死灰,末世红尘,与我何干!
只是,洛经年,你我再次相聚,该以何相贺?以沉默还是以眼泪!
“芙水啊!朕的皇后丢下朕走了,你说朕该怎么办以后?”帝背对着我,望向天边的那一轮清冷的满月,低声长叹。
夜很静,静得让我可以听到帝隐隐的啜泣声。
我久立不语,不知该如何作答。
帝十四岁登基,十六岁娶后,十七时他一句“朕唯爱莺莺”罢黜后宫。他与后携手二十一年,伉俪情深,成为朝凤百姓口中的佳话。元宁二十三年,后蓦然病重。帝焦急如焚,招四海名医诊治,仍不见效。
元宁二十四年末冬,最后的一场雪刚落下,后病情加重。帝弃下朝中诸多事物交与朝中大臣处理,自己日夜陪伴照顾后,后缠绵病榻四月有余,终溘然长逝。
我是朝凤的长宁郡主,十二岁流浪在花锦城。恰巧逢遇帝后二人在此游玩。后极慈爱仁厚,见我十分可怜又很是喜爱,便将我带回了宫。从此帝后视我如己出,赐我郡主之位,号长宁,其意为一世长宁。
于是我便成了朝凤的长宁郡主。只是元宁十三年,我请求入塞,拜别帝后。我仍记得当时后送我出城泪眼朦胧,眷恋不舍的样子,似乎千万根针扎在心口。往后十一年。我不曾承欢膝下。当时多有悱恻之感,纵使边塞黄沙漫天,我也不曾回去过一次,直至今日。数天前帝传信与我。
后,病故了。
我这才涟洏潸潸回京。
“陛下,你还有芙水啊!芙水不回边塞了,芙水就在帝京陪后和你”十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泪雨如洒。
帝回过身来,明黄的袍子在月光下浅浅随风嫳屑。他苍老的面容不堪寒风欺凌已略带青紫。
踌躇须臾,帝才沉吟道:“芙水,当年,年儿他……”
“天凉了,帝回宫吧!小心着了凉。”我突然极其淡漠的打断了他的话。
“朕也老了,你们也好自为之!”帝负手摇头苦叹,凄凉而去。
我看着他孑然的背影,默立良久,风起,扰乱了青丝亦乱了心。
从帝处回来,我住进了我空置多年的郡府,这是我及笄之日帝后作为贺礼赐于我的。我走后这里也无人居住,仅有畴昔的婢子还在这里当值。我讶异于我的府邸十年如一日,竟半点不染纤尘,身边的婢子却说。
“太子殿下每日都派人来打扫,他说,有一日郡主回来了,好方便住下.”
洛经年,十一年了,你当初那样做,如今却又放不下,你究竟什么意思呢?
“郡主,殿下来看你了!”刚被拨到我这里当值的侍女秀儿兴高采烈的朝我这边一路跑一路说。
不知是我失神太久,还是洛经年走的太快,我回神时他已在我眼前。他依旧穿月白衫上玉兰花纹的衣衫,手中一把白玉扇,青丝绾正,衣袂翩翩,整个人都是清风朗月的样子,美如画境。
“参见太子殿下。”我面向他福身行礼。
“芙水,你一定要这样吗?”他看着我。
我亦迎上他的目光,颦轻笑浅:”礼数不可废”
他看我依然福身未起,眉头微皱,转过头去又说:“罢了,你既如此,便也随你吧!”
随后他一挥衣袖,一股暗香浮动钻入我鼻尖,我轻蹙眉。
玉兰香,我喜欢的味道。
“殿下是还有什么话说吗?”
“芙水,你不肯再叫我一声年哥哥了吗?”他突然回过头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只浅笑不语。
他见此颓废垂首:”我也没什么说的,只是想来看看你。“
见我仍无动于衷,他默然离去。
沈兰舟于此时端了一杯茶出来。
“芙水,喝杯茶吧!”
我接过茶杯呷了一口茶,唇齿间茶香馥郁。我望着他温润的面颊低声问道;“兰舟,你说,我是不是太过绝情了?”
沈兰舟伸出手,他的指腹在我眉间摩挲,抚平微微皱起的眉头。
“别想太多了,你很好!”
我倚在兰舟的怀里,我很喜欢他说话的声音,像泠泠的溪水流淌在心间,像晚风在耳边温柔的呢喃,像我手中的香茶般甘甜,暖暖。
元宁二十五年,残秋。
帝摒弃了如画江山,前去灵山台修了道,太子洛经年继承大统,改国号长宁。
我怔怔的望着眼前的新帝,穿上明黄龙袍的洛经年让我看不到他年少时的样子,只有帝王应有的威严,他看起来就同天生的帝王般。
那么,十四岁时的洛经年又去了哪里?
在一场虚妄的梦里吗?
元宁八年。
我在花锦城乞讨时遇到了一位很漂亮的贵夫人,她把我带回了府中,给我许多好吃的和喝的,还留下我让我住在那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哪家有那么大的府邸,后来听一侍女唤她皇后,我惊的呆立着不知所措,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温柔美丽的夫人便是我们朝凤的国母吗?和想象中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她看着我惊愣的样子失笑,抚着我稚嫩的脸颊,柔和道:“ 小丫头,不要害怕,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娘亲。”
我怯怯的望着她清水般的眸子,弱声而又不敢置信的问:“真的……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
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像夕阳下的云朵。
“娘亲……”
侍女的簇拥里,面目清朗,灿若桃花,约莫十四岁的少年唤着她,朝这边翩翩走来。
皇后走上前去,拿出白娟擦拭着少年脸上微浸出的汗点,又将他拉到我面前,面对少年说:“年儿,以后芙水就是你的妹妹,你要好好照顾她,可不能欺负她。”
洛经年不停的打量着我。我被他看的背脊发凉,拽住了皇后的衣角,往她身后逃。
见我一副面黄肌瘦,矮矮的样子,洛经年不屑撇嘴语气傲然的说:“我才不要这丑丫头做我妹妹!”
“你这孩子!”皇后无奈失声轻笑。
她又转过身笑对我道:“芙水,你不要害怕,经年哥哥只是和你说笑的,别放在心上!”
我轻轻点头,眼睛却始终看着洛经年,直到皇后拉着我走了。
一个月后,是皇后的诞辰。正逢百花盛开,陛下便为皇后办了百花宴,宴设在春苑。那是陛下特为皇后所造,苑内种植了数万种陛下从四海寻来的奇花异草。一到春日,这里皆是万紫千红。
原本是皇后牵着我过来的,但皇后看见陛下款款而来便应邀随他赏花去了,仅留下我一个人独自站在苑中,最终我只能左顾右盼,在人群里找那一抹少年的影子。
我在不远处看到了洛经年,他被莺莺燕燕拥簇在粉袖罗裙中载笑载言,丝毫不曾注意到我。他笑起来是那样好看,万紫千红皆不如。我想过去静静站在他身边,听他说,看他笑。可望及那些在他周围的王侯将相家的小姐,我又卑微的低下头。
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站在他身边的吧!
“你为什么站在这里?是不开心吗?”迎面走来的青衫少年柔声询问。
我如只受惊的小鹿般张皇的抬头,望着他似玉的容颜点点头又猛的摇头。
他轻声笑着,用我从未感受过这般的温柔说:“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在那温柔的蛊惑下,我竟鬼使神差点了头,而后就看见洛经年面色阴沉的朝我走来。
“渠芙水,谁允许你在这里?”洛经年似是压着极大的怒火,语气里都带着微愠。
我如同犯了大错的幼童,垂下头不停绞着衣袖,终不敢抬头看他。
“你这卑贱的丫头,竟敢惹怒了太子殿下”站在洛经年身后的绿衣女子怒视着我,随手将一杯温热的茶水泼在了我脸上。
我感觉到水从我脸上一滴一滴滑落,伴随着眼泪冲刷掉贴在面上的茶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脸上,以一种嘲讽的姿态。
也许,我太过卑微,卑微到无法反抗。
“卑贱?你一个丞相庶女也敢辱骂当朝长宁郡主,丞相当真是好教养!”洛经年扼住绿衣女子拿茶杯的手,冷声道。
绿衣女子闻言“扑通”一声跪下不停求饶,我转身跑开泪如雨落。方才的那青衫少年竟然追了上来。他一面用衣袖拭去我的眼泪,一面温言相哄,浅笑的温柔始终藏在他眼里。
过了许久,我才停止抽噎,端端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如果洛经年是闪耀着的太阳,那么他就是习习清风,朗朗明月,温润如玉。
我忽的又想起洛经年,或许他是真的不喜欢我吧!不然他为什么这样做?
就是这一刹那的失神,眼前的青衫少年不见了,以至于往后多年都不曾再见到。
皇宫的消息到底是传的很快的,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皇后与陛下就已经知晓春苑发生的事,拉着洛经年来与我赔礼道歉。
洛经年一脸的不情愿,临走时还瞪着我,我想着他倔强的样子似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不禁失笑,之前的不开心全部消失了。
飞鸿踏雪。
我渐渐在皇宫里住了两年,朝凤无人不知皇后有一养女,便是宫中的长宁郡主。
两年里,洛经年对我敌意仍不减当年。每日他散学后必要到我这里来与我吵闹一番,且他总要气的我怒目圆睁才肯罢休,有时我也会被他惹的眼泪直掉。他就站在旁边手足无措一脸慌张,不善言辞的他竟出言相慰。
我想,这一点大概是洛经年在这两年里唯一的改变了吧!
元宁十一年,我及笄之日。帝赐我长宁郡主府邸,我搬出了皇宫。
同年,御史幼子特前来求亲,愿与我百年之好。
帝与后让我自己抉择。这一日,洛经年刚征战凯旋回朝,还来不及卸下戎装的他,匆匆赶来。
他站在簌簌纷飞的桃花下。我与他四目相对,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依稀间,我看不到他的眉目,但仍感觉到他眸中闪逝的光彩与以往有些不同,似乎是柔和了许多,我不知这是不是我的错觉。
“芙水。”他看了我许久才唤道,语调里竟全是温柔。
这样的温柔我仿佛在哪里听过!
他缓缓走来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呢喃:“芙水,不要嫁给他好不好?”
我挣开洛经年的怀抱,看着他的眼睛无比疑惑的问道:“为什么?年哥哥不是很讨厌我吗?我走了年哥哥也会开心一点吧!”
说到最后,我隐含着委屈落泪。
洛经年轻轻抚上我的面颊拭去残留在面上的泪珠。
“芙水,年哥哥没有讨厌你,年哥哥好喜欢芙水,芙水不要离开。”第一次,洛经年将声音放到如此轻柔,仿若害怕会刺伤他心爱的宝贝。
“那年哥哥以前为什么总爱欺负芙水?”
“我喜欢看芙水生气的样子,想让芙水只记住我一个人!”
洛经年浅浅笑着。桃花开得极其灿烂,微风轻扬,拂落满地。桃花的浅红在不知不觉中浸染我的双颊。
随着边塞战事吃紧,数座城池连连失陷。洛经年不得不再次出征抗敌。于是我便求了帝和后陪着洛经年远去边塞。
黄沙漫天,战鼓声惊破苍穹。缦立于城墙之上,我目视着与天连成一片的黄沙,心如刚被击过的鼓面一上一下颤动起伏。洛经年带领士卒迎敌已经好几天了,仍未传来捷报,我不免心中多了份担忧,口中不停的嘟囔着。
他怎么还不回来!
离开时,他曾在我耳边低语,他说:“芙水,待我凯旋归来,你嫁我可好?”
我低下头,轻声应答道:“好”
“待到那一日,我一定为你铺十里红妆!”他说的那样诚恳,眼眸温柔如水。
城楼上的风扬起我的青丝,想起他对我说的话,我便觉得充满希翼。我盼望他能快点回来,但又那样害怕他战败。
经年,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
一语成谶。
半月后,洛经年败北,几乎全军覆没,仅剩数百人也弃甲曳兵而逃,洛经年不知所踪。等我知晓这一切时城阙早被敌军包围,我在城中困了五日,城中无粮无食被饿的虚弱至极,只能瘫坐在城楼上,希望能等到那个许我十里红妆的少年。
就这样念着,阳光下真的有一个少年逆光而至。我迎着光抬头看他却被光刺痛了眼,最终不得不低下头去,只能看见他的青衫衣袂在风中微微飘浮,一只手伸向我。
“长宁,跟我走吧!”
头顶传来天来到声音却浇灭了我心中的幻灭。
原来,不是经年!
我醒了后已在长宁府内。秀儿告诉我是一位青衫衣着的公子送我回来的。
他说,他叫沈兰舟,和我是旧识。
但我思索了数日也不曾想起我曾有叫沈兰舟的旧识,直到恍惚间记起那一袭青衫才仿佛想起。
那个曾在我卑微时向我迎面走来,在我伤心落泪被众人嘲讽时,那温润如玉的少年以他的笑容抚慰我的心伤,以他的温柔软语给我阳光。
沈兰舟,是你吧!是你第一个给我温柔的人,这么多年,你依然还记得在花丛里会卑微低下头的孩子。
是的,重新再见到沈兰舟是令我惊喜的,但为什么洛经年却令我那样悲伤?
回到府后,我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寻洛经年的踪迹,没想到秀儿一句太子殿下早回到宫中了,过几日就要和邻国公主成婚了将我打回地狱。
早回来了,为何没来找我?为何山盟犹在,他却要另娶她人?
一时间,我眼前一片昏暗。秀儿的话不停在我耳边萦绕,他要娶别人了,我惊慌落泪跑的皇宫去见洛经年,我一定要他亲口告诉我。
他要谁。
我刚到他的府中隐约瞥见有一女子远去的背影。找到洛经年我惴惴不安的看着他问:“年哥哥,你真的会娶别人吗?”
“芙水,我不会娶她的。”他说的如此坚定。
我只一眼,就相信了。
数日后,帝京十里长街挂满红绸,火红的灯笼照亮了苍穹。洛经年一身喜服在人群里格外耀眼,他笑若灿莲去迎接那为他穿上凤冠霞帔的女子。
不是我!
他说过的许我十里红妆。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他说的都是谎话,洛经年,你为什么要骗我?还是你根本从未当真过?
“陛下,芙水想去塞外看看。”我跪在金銮大殿上目视金座上的男人,他曾养育我六年,给了我父亲的疼爱,如今我却要离开他了。
“非去不可?”
“是”
“芙儿,有空回来看看我和你娘”他深深看了我许久才叹道。
“。。。。。。好”我沉吟半晌后应答。
我这一走也许不会再回来了,这样的话,要我如何与他说?
走时,皇后与陛下都来送我。皇后哭得泪如雨落,送我出了皇城仍不舍得放开我的手,眼看要出帝京了,我才浅笑劝止。上了马车抬头看那一束从城楼上射下来的目光,是洛经年。他站在城楼上看我,神色复杂。
转过头去,去吩咐车夫驾车,马车疾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埃,我撩开车帷。从此,这里的紫陌红尘再与我无关。
大漠的风沙真的很大,时常席卷在苍穹间,沈兰舟每每都愔愔的挡在我前面,于是他的青衫便落满了黄沙。我喜欢站在慌忙无垠的黄沙里看落日。沈兰舟便为我挡去风沙十一年。
沈兰舟,你会陪我一直走下去吧!
长宁年。
新帝洛经年站在我面前,神采不复当年飞扬,性子也内敛的多却不再笑了。
“芙水,嫁于我为妻吧!”他沉吟片刻,锁眉望着我,不曾注意到我身旁从大漠跟我一起回来日日陪在我身边的人。
“当年,我并不是有意违约。我娶她不过是因。。。。。。”
我站在兰舟身侧,挽着他的手,浅笑道:“陛下,这是我的夫君,沈兰舟。”
“你……算了,你走吧!”他面上的悲伤,愤怒,绝望转瞬即逝。
洛经年笑着,那么苍凉。
我福身行礼:“年哥哥,芙水就此拜别。”
他没有回头,亦不作答,只是低头看着殿上的金銮宝座。
沈兰舟执着我的手,我与他相视一笑走出殿外。洛经年此时回过头泫然而泣,望着我载笑载言远去的背影苦涩的低喃。
他说:“芙水,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你!”
沈兰舟将我抱上马骑马驰行。我望着他嫣然一笑。
无论洛经年当年是为什么才和邻国公主成亲,我都不想再知道。我明白,我不可能放下兰舟。或许是因为他陪了我十一年,又或许是他的守护让我觉得温暖,而不置可否的是,十二岁那年遇见温润如玉的青衫少年,从未走出过我的梦里。
“阿水,我们回大漠隐居,再不入这尘世,你说好不好?”
疾风里,沈兰舟在我耳畔轻语,一如既往的温柔。
“好”我笑着应他。
兰舟,你说去哪儿我就去哪,不管山长水远,有你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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