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顺的老爸（下）

4

奶奶喜欢聊过去的事。老爸没事的时候，就陪她在院子里坐着，两个人闲聊。母子两个聊得还挺起劲。有时他们会聊到爷爷在世的时候，说那时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爷爷打过日本鬼子，受过重伤，政府还给发过伤残证呢，不过，命不好，后来就得肺病死了，后来是她一个人把几个孩子拉扯大的。她曾经去地里摘过野菜，用榆树叶配着糠面蒸过馒头，还想着法找能吃的树上的果子、地里的庄稼给孩子充饥，那时，日子过得艰难啊，一晃几十年过了。

说到这些，老爸总是陷入沉默，哎，过去的光景，确实是难啊，也是苦了奶奶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家撑起来，没想到儿子大了忘了娘了，估计她心里也觉得有几分凄凉吧。

有时，娘俩也聊聊亲戚之间的事，说说我两个老姨家如何如何了，她们的孩子如今做着什么什么工作，也说说两个老姑家的事，以前两姊妹如何如何，这些年过得如何，她们的孩子现在都在干什么。

更多的，他们是聊聊村里的事，以前的，现在，以后有可能会发生的。这样的事两个人都知道得多，共鸣点多，聊起来也起劲。他们就聊东头姓黄家族的由来，聊他们的祖辈、父辈的故事，聊他们现在的子孙，他们的家庭和我家的交集，聊聊村西头姓王家的事，也聊聊姓韩的本家，有哪些人，哪些事。

娘俩有时对问题的看法不一样，两个人都据理力争，用各种故事、见闻、听闻、小道消息、自己的见识佐证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我们小孩在一边听着的话，不仅被这些故事见闻、村里事吸引着，看到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言，说着自己的观点，针锋相对，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如果我在场，除了听，还参与进去，用自己的听闻和判断说出自己的意见。他们有时觉得我说的对，都点头认同，有时觉得自己说的对，还继续辩下去。

他们还对未来会发生的事做出猜测。譬如，村里有个人家的儿子招出去了（入赘到女方家，一般是家里不止一个儿子，或是家里太穷娶不起媳妇才出此“下策”），估计是因为家里穷，大人的做法也让他伤心了。“你看吧，这孩子以后不会回来了，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看一两年回来一次都够呛。”

奶奶摇着扇子，说着自己的看法。老爸也点头，觉得有道理。因为这个人家就这一个儿子，相反，有三个闺女，闺女都出嫁了，老大在家晃悠着迟迟找不到媳妇，家里大人也不怎么管他，他一定是对父母很有意见（在农村，从相亲到娶妻生子都是父母做主并一力操办，靠个人努力完成婚姻大事的很少很少）。

这回，娘俩的意见高度一致。

有时，他们会说到身边人和自己。“XX娘（要好的邻居）快不行了，前天去看她了，躺床上不能动了，去医院看了看，说是脑子出毛病了，医院太花钱，拉回家治，这能治得住？在地里干着活晕过去了，医生说脑溢血，就是醒过来也是偏瘫在床，还得家里孩子伺候，得多难受啊。不过，我看这回够呛，用不了多久都得没有了（去世）。岁数大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也差不了啥。”奶奶这样说着自己的看法，看法里有关于她对生命的认识，虽然是极为朴素的。她可是一天学也没上过。“是啊！”老爸还能说什么，现实不就是这样吗？

奶奶有时也说到自己，“岁数大了，有口饭吃就中了。”“我都没有啥福气，以前穷，现在好过了，也吃不动了。都好好过时光（日子），只要恁都能过好就中了。”奶奶怨自己的孩子，又心疼自己的孩子。老爸也觉得惭愧，自己的老母亲确实穷苦了一辈子，没有过过多少舒心的日子，而自己能力有限，没让老母亲享上福。

“恁爹又给我托梦了，说是那边咋了咋了，还想拽着我一块去看呢。”奶奶说着类似的话时，语气总是在讲一个故事，说的很有条理，逻辑也很清晰。

老爸听到她说这些话总是劝她，活的好好的，老想着去那边干啥，别多想，日子越过越舒坦，越过越好，还希望她活过一百岁呢。奶奶就点点头，絮絮叨叨说起其他事来。

5

奶奶身体比较硬朗，平时没生过什么病。不过，有点高血压的老毛病，多年来一直吃着降压药。老爸平时尽心尽力照顾着奶奶的起居，除了去拿药外，遇到点头疼脑热摸不清状况的还会带奶奶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生怕是得了什么大病。每次从医院回来，奶奶都说，“我的身体现在还中，不要紧，别老是来医院做检查，花那钱干啥！”老爸总是说，“没事，没事，花不了啥钱，检查一下身体至少咱知道得的是啥病。有毛病咱就治，没毛病那咱买个放心啊。”

奶奶也有生病的时候。有一次得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动静很大，把一家人都紧张坏了。一连输液一个星期，老爸几乎在奶奶的病床前寸步不离，时刻照看着奶奶。那几天，他也不去上班了，天天看着输液瓶，静静地看里面的液体从瓶子里一滴滴淌过细软管子，透过针头，流进奶奶的手臂和身体。奶奶在床上闭着眼，躺着不说话，他也不说话。那几天，他都想了些什么呢？是不是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梦？年岁已高，繁华已尽，人生短暂。他能为自己的娘可做的，也就只能是尽尽守在床边的孝道。

也许他想到了小时候，娘喂自己吃饭的每一个夜晚，想到娘为自己纳鞋底、改衣服，大冬天在昏黄的灯光下劳作着的日日夜夜；想到娘送自己上学、为自己的学费日夜发愁，把粮食卖了点，又找亲戚借了点，才上了新学期的事情；想起兄弟几个老是争东西吃，偷偷挖人家地里的红薯，让人家追到家里来，老是惹娘生气的往事；还想起娘给自己的哥哥们都盖上房、娶上媳妇的欣慰，那是她费了大半生的心血啊，才让孩子们成家啊；还想起了兄弟们成家后的不合，对娘的不管不问不孝顺，都是不孝子啊，让含辛茹苦的娘，一辈子没有过好日子的娘依然饱尝生活的艰辛、人情的冷漠。

谁也不知道老爸那几天一直在想什么。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已经让他看起来很疲惫。妈说要替他看着输液瓶，老爸也没让，他是想在娘的病床前尽孝道啊。

6

 

2011年冬天，奶奶走了。她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煤油灯，终于燃烧尽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老爸打电话给我时，我还在外地上班，做着基层岗位，正迷茫着自己的未来。

“你能回来不能？恁奶奶走了，月初  早上走的。三天后就出殡了，能赶过来不能？”老爸亲自给我打了电话，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里已经是悲伤后的平静了。这么大的事我当然要回去了！我立即向单位清了假，当天下午就坐上火车往家赶。多年上学、在外工作，已经好多年没有和奶奶好好说过哪怕一天的话了，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实在让人有点接受不了。在火车上时，我不断回忆起想起小时候在家里和奶奶相处的细节，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浸满眼眶，又忍住不流下来。

这一次，二大爷、二大娘、三大爷、三大娘，他们的孩子们也都来了。正屋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是真正意义上的家族大会合，除了一个正在孕期的堂妹没有来，孙子辈也都基本都到齐了。奶奶生前真是没见过这么多人来看她吧，这会都来了。苦了一辈子，如今她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在这个为她而设的灵堂上，真正成了主角。大家都是为她而来的。

我看着带着孝的老爹正在跟来帮忙的街坊讨论着什么，二大爷和三大爷许久未见，两人正慢慢说着话，二大娘三大娘和姑姑、我妈也在说话，十几个孙子辈的也都在说着什么，我二话没说，立刻融入了集体。

火化的时候，想到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要烟消云散了，而且那个人还是你的亲人，再冷漠的人也禁不住这样的告别啊。老爹嚎啕大哭，和两个年长的兄弟一起，哭得谁也拉不开。在这个时候，人才能真正感受到，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老爸是孝顺的老爸。奶奶死后还是倚重他。他有次跟我说，恁奶奶给我托梦了，说是不要让我挂念，她在那边过得很好。还说要多给她烧纸钱，她好过舒坦日子。梦里还嘱咐他把她的住处再修整一下，有一块因为下雨塌陷了点。据老爸说，他隔天去看了看，发现奶奶的坟还真是有一小片被雨水冲刷得塌洼了些。他立刻用铁锹将新土补了上去，又重新给整个坟添上新土，拍实，让奶奶安心。

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有什么鬼魂之说。但我知道，只有心中有挂念，才能夜有所梦。奶奶给他托的梦，就是他对奶奶的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