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搬离那座我住了十年之久的老屋时,我还不曾对老屋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说些离别的话。我天真地以为,他会一直驻扎在那里。在安逸舒适的现代化生活中渐渐迷失的我,对老屋是怀有深情的,只是我现在才发现。
父亲说,再过几个星期,老屋就要拆了,要建一栋新的。父亲说这句话时语气很平静,没有掺杂丝毫的不舍之情。而我从他略显皱纹的脸上感受到的是一种沧桑,父亲苍老了许多,也麻木了许多。
我问父亲为什么不把老屋留下来。父亲靠在沙发上沉默着,抽着不知名的烟,又轻轻抖落烟灰。许久,他那粗犷而低沉的声音才响起:老了,没有用了啊••••••父亲灭了烟头,缓缓起身朝厨房走去。我看着父亲,竟不知他的背何时驼了,而他的白头发也已显而易见了••••••父亲拼搏忙碌了十几年,为的就是拥有一所大房子,然后过着安逸舒适自在的日子。
我心里说不出有多难受,我很想留住老屋。可事实上,老屋确实已经很老了,是要淘汰了。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母亲说的一句话,住在老屋,就意味着贫穷,就表示你永远比别人低一等••••••也行,这就是父亲那么拼命赚钱买大房子的原因吧。
这个冬天的寒冷已经蠢蠢欲动,要入侵我的身体了。我还可以靠暖气取暖,只是,老屋连这个比以往都稍短的冬天都熬不过了吗?
去老屋的路上,心情有些压抑,这应该是我存留一些童年时光存在证据的最后机会。我要留下那唯一的证据。我不想让老屋成为我生命里的虚无之光,不想让他不留痕迹地消失。
老屋那四扇赭色的门中有一扇是半开着的,我走近了,看到年迈的奶奶正弯着腰在院子墙角的那一小块泥土地里拔着青菜。奶奶有些吃力,我快步上前帮她一起摘。那一篮子的青菜,让我看到鲜活的生命又黯然失了色。奶奶口中念念叨叨,哎呀,往后啊,就吃不着这么新鲜的菜味儿了……你说,活到这么老,容易吗?……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老屋说,或者更深层一点,是说给命运听的。也许奶奶并不是像我那样复杂的想,也许她只是叹叹气,发发牢骚。
奶奶捶了几下腰板,然后把院子里的一堆柴禾拉到屋里去。我刚准备帮忙,手却被奶奶硬生生地推掉了,她的力气惊人,让我的手吃了些疼。烧柴这活,可不是你们这些后生会干的。
我怔了怔,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些年的光景,我和姐姐在寒冷的冬天,常常抢着去帮母亲烧水,实则是想坐在炉灶旁边取点暖。我们把冰冷的双手放在灶口不停地翻动,一下子就暖和起来,那些热气烤得我们的脸颊红通通的。在那荒野冻人的岁月里,家中有一堆炉火是多么让人幸福的事。
这座已经荒凉冷落了的老屋,是父亲半生的心血啊。父亲年轻做包工头的那段时间里,起早贪黑,用一砖一瓦建造起了这座老屋。那些砖石的生命里流淌着的是父亲鲜红的血液啊,他磨破皮,划伤脚,用他粗糙的大手又是打地基,又是砌砖头,又是刷白灰,又是铺地砖……我小的时候,父亲总爱在我面前夸耀自己的本领大,那座老屋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可是如今却安全不同了。
奶奶蹲坐在炉灶边,手时不时地拾些柴禾塞进那熏得煤黑煤黑的灶口里,看着蹿动的火苗,想得深远而入神。奶奶浑浊的眼睛里藏有我这一辈子都读不懂的人生。或许最舍不得老屋的应该是奶奶,风风雨雨走过七十多个年头,她最能体会得到老屋所经历的一切,她深深懂得那些孤寂没人理会有多难受。
有些东西在我们生命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却总是被人忽略掉,漠视掉。我说不出那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但他们一定存在于我们心里的某处角落,然后在岁月洪流中被风化成一座荒芜的孤城,不啻墓冢。
我走上二楼,房间的光线很暗,那些简陋的家具还在,却已破旧不堪,面目全非了。在一个落满灰尘的大纸箱里,我惊奇地找到儿时最喜欢的糖果罐,它的表面早已锈迹斑斑,全腐烂掉了。儿时我缠着母亲给我买红红绿绿糖果的面面又浮现在我眼前,我不禁笑出了声,那纸箱里还有好多东西,笛子,金锁链,办家家酒的玩具……
我又重新站在院子里,看见屋顶上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白烟,随风散去……我知道,那些旧生活,已经失踪了,我们不会再像十年以前那样靠一口大铁锅烧饭菜来充饥,烧一炉的柴禾来取暖过冬,然后用一大锅的热水来洗澡,不会再和邻居的李大妈王大婶张大叔围坐在一起,磕磕瓜子,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我再也买不到通往十年前的那场无殇岁月旅程的火车票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我仿佛听见有人在我耳边低声哭泣。我回过头,院子里那几株母亲栽种的花,落了一地枯萎的花瓣,只剩光秃秃的枯瘦的枝条,被寒风吹彻,墙角处叠放着几十包水泥,南边的那堵围墙已经坍塌了,轰然倒地。
老屋的冬天,已经降临。
(后记:这篇文章是我读高中的时候写的,然后到现在,发生了很多事。我父亲癌症过世,我经历了种种的变故。偶然又翻到了这篇文章,陷入了回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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