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虹

公子嘉

在赵国战败前，我是赵国最受宠的公子。我的琴技曾被无数乐师夸赞模仿，被称为一绝。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噩梦也就此开始

赵国战败，秦王亲赴邯郸活埋了我的亲人，我虽在母亲的庇护下逃到代郡称王，却依旧被捕获。与秦王一同回了秦国，开始了与世隔绝其实也就是被囚禁的日子。若只是被囚禁也就算了，可秦王每每召我入殿为他和美人弹奏，这与我而言是极大的侮辱

我喜琴是心中热爱，但不代表为此我就变成一个低廉的琴师歌妓。但我无法拒绝，因为秦王手上拿捏着的是我全族性命

渐渐地，我便习惯了这种行尸走肉的日子

镣铐也在我的手腕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迹

我如往常一样为秦王弹完一曲，默默地退出宫殿，在这陌生的宫闱里轻车熟路地走着

我是没有自由的，出入都有侍卫随行

“公子且慢”

我停下脚步回望，是一个看着很年轻的姑娘，长得并不艳丽，是看着很舒服的面容。平心而论，她美过这宫闱里一大半的姬妾

这姑娘穿的虽不是华服，却也比寻常宫女好过太多。一时之间我也拿捏不住她的身份，但左右也不会太显赫

“公子的手是用来抚琴的，怎能被镣铐锁住？”她眉头轻皱

“奴才也只是听命办事，长虹姑娘莫怪”侍卫对她的态度很尊敬，不由得让我对她的身份愈加好奇

“取下来便是，我会和秦王说的”

她看着我手上被勒的紫红血痕，略有些心疼。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子，递给了我，“你好好养着，莫要坏了你这双金贵的手”

“自入了秦宫，奴才便入了奴籍，哪还谈得上金贵二字，不过是舔着脸讨口饭吃罢了。奴才谢过姑娘好意”

她见我态度坚决，不肯收下那伤药，有些恼怒地将那小瓷瓶子扔进侍卫怀里，冷声道:“好生照看他”

“诺”

“我认识的公子嘉，是个风华正茂顶天立地的男子，而不是如此自怨自艾蹉跎了事的废人”

看她轻哼着小曲渐行渐远，那浓厚的乡音于我而言可谓是无比熟悉，我疑惑地问一旁侍卫她是何人

“长虹姑娘啊，是个孤女。说来也巧，她是文奚夫人在你们赵国境内捡来的。”

“长虹这名字也太过于磅礴，这名儿不会生出祸端吗？”

侍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是个大老粗，不知道是啥意思，但长虹姑娘的名儿是秦王亲赐的。文奚夫人无女，是将长虹姑娘当女儿来疼的。我琢磨着，长虹姑娘在宫中的地位与公主无异”

只一个亲赐便足以奠定了她在这秦宫的地位

没过多久我族被迁至天水，听说是长虹的意见

长虹

我是长虹，是文奚夫人从邯郸捡来的

当年秦王还在赵国当质子遇到了文奚夫人，而后接文奚夫人回秦国时也一同将我带了回去，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给她解思乡之苦

所幸，秦王爱文奚夫人，连着爱屋及乌，对我也颇为照顾。

我被带回宫时仅六岁，当时已有公子扶苏，夫子授课时也未曾将我落下，我的成长倒与这些公子公主无异，吃穿用度更是样样不缺

赵国公主死后，文奚夫人是将扶苏当亲儿子看待的，我也算是与扶苏一同长大。因着我年长扶苏两岁，他时常在私下里喊我一声阿姊

文奚夫人温柔贤良，也将扶苏养成了顶顶温柔和善的男子。

从血缘来说，赵国公主是公子嘉的姐姐。公子扶苏与公子嘉也应是舅甥的关系

扶苏与秦王之间的矛盾日渐增长，怕触了自己父王的眉头才暗暗嘱托我帮他关照公子嘉

那日我服侍文奚夫人时，秦王来了

那时他已灭六国统天下，自立为皇

“天子怎么来了，也未让人禀妾一声”文奚夫人柔柔地将嬴政迎了进来

嬴政握住文奚夫人的手，在榻上坐下，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威严尽显

我立马会意，跪下:“奴有罪”

在文奚夫人的诧异下，我又细数自己的罪行

“越俎代庖此乃其一，奴妄下命令解了赵公子嘉的禁锢，当罚。先斩未奏此乃其二，亦当罚。奴认罪”

“你倒是通透”赢政冷哼

文奚夫人笑着打破僵场:“天子不是早便想找个由头解了赵嘉的禁锢，长虹如此倒也算是为天子解决了个小事，卖了扶苏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扶苏如今虽有掌国之才，却同你一样过于优柔寡断，扶苏如此，寡人如何放心。”嬴政转头看向我，“寡人知道这事又是扶苏求得你，你晚间在外头跪上两个时辰便算惩罚了”

“喏”我又道，“奴还有一言”

“天下既定，奴以为，流放赵公子嘉等一干外族，一可让天下之人看到大秦天子的肚量，二可让公子扶苏专于政事，不受外戚干涉。”

文奚夫人眉头轻皱，女子怎能干政

却不料嬴政开口:“寡人未曾想，你竟比寡人子嗣更为出色，扶苏若有你一半通透，胡亥若有你一半聪慧，寡人何至于此。”

他又转头对文奚夫人道:“姜儿是为寡人找到了一块璞玉啊”

文奚夫人明面上是在笑，可眼底却掩盖着浓浓的担忧

我明白文奚夫人在担忧些什么

可扶苏与嬴政的矛盾一日比一日严重，文奚夫人也为此操碎了心。我能做的不过是替她来缝缝补补这段早已破烂不堪的关系

公子扶苏

我的生母是从前的赵国公主，可惜没的太早

文奚夫人待我如亲儿一般，打小便教我仁爱

这与父皇的思想背道而驰，但我仍觉得文奚夫人教我的是对的。为此我与父皇之间的矛盾愈加厉害，文奚夫人在我与父皇间也更加为难

但好在有长虹

我一直觉得长虹是个女子太过可惜，她实在是太聪慧太通透了。我就算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她也能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同时我也明白父皇对长虹的看重并不是外人所说的因为文奚夫人，而是长虹的意见总有可取之处，常常都是点到为止。

每当我与父皇争吵完，都是她默默地在后面替我收拾烂摊子

一些不明事理的宫人总觉得我与长虹会是一对

但长虹的身份不允许

长虹的聪慧更不允许

我的父皇是不会允许一个没有家室又聪明的过分的人做我的妻子，甚至连妾室也不可能

因为只能有一个大秦宣太后

我私心的认为，长虹应该是一个大家主母

而父皇比我更明白长虹应该作用在什么地方

因此我也不敢耽误她

那日长虹因为赵嘉的事罚跪了两个时辰，我心里有所愧疚，带着膏药去和她道歉

我与她相处的十分开心

却也让胡亥告到了父皇那里

“扶苏，寡人将长虹指给你做妾室如何？”

“长虹于儿是阿姊，儿不敢僭越”

“那依你看，长虹许给何人最可？”

“李斯最喜长虹，儿认为可将长虹许给李斯长子。一来可保李家世代效忠大秦，二来也是卖给李家一个人情”

父皇稍加思索:“李家是个不错的选择，也不算亏待了长虹。但寡人总觉得李家长子太过平庸有些配不上她，容寡人再想想”

后来长虹听说这事，请愿去天水监视赵嘉一族

在走之前她与我彻夜长谈了一次

“仁爱没有错，但这不是一个帝王的全部。正如孔子所说的因材施教，你需要的是对症下药。你要做的是恩威并重，什么人该严惩，什么人值得怜悯。在你的能力下你能做到什么，又有哪些是万万不能去做的。在你羽翼未成之前，天子的所作所为都应是你所要学的，要改进的。你要是不满这政策，大可在你继位后慢慢改正过来，不必急于一时”

可惜，我没有听进去

天水

“又见面啦，公子”

赵嘉见长虹从车上下来笑着同自己打招呼

如果撇去那苍白的脸颊来看，那抹笑容属实让人看了移不开眼

还不等赵嘉回礼，长虹就已经倒了下去

等长虹醒来已是三天后，见着趴在床边的赵嘉，她反而不敢乱动了

赵嘉感觉到那一点点的异动，立马坐了起来

“你醒啦”

长虹嬉笑道:“这药味太重，再不醒就要被苦死啦”

“你何苦为难自己长途来这偏僻的地方受罪？本就亏欠与你，这让我更加不知如何偿还”赵嘉无奈

“哪有什么亏不亏欠，奴往后的日子还要公子多多照顾啦”

赵嘉其实已经听说了那些日子发生的事，能让她不远千里来天水也不愿嫁的，多半不是因为李家长子

长虹不愿说，赵嘉也就不问

长虹最喜欢的就是听赵嘉弹琴，赵嘉最喜欢的就是看长虹起舞

赵氏族人也乐得见两人一琴一舞，实在是养眼

“秦皇是怎么忍心把你放出来的，就你这样的放宫里养老都是极好的”赵嘉问道

“天子对我是极好的，只要不沾扶苏胡亥，大多都依着我。那些个公主可没我这般悠闲”长虹透过指间看天上的太阳，仿佛那样就不刺眼了一眼

“那你来这天水做甚”

“嗯…宫里哪有这般自在。好歹我也算是你们赵氏一族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都不能亏待了我不是？”这阳光还是刺的眼睛生疼，她索性闭了眼躺在草坪上小憩

这般惬意的日子没过多久，咸阳传来了文奚夫人自刎，公子扶苏触怒秦皇被贬上郡协助蒙恬修长城、御匈奴

赵嘉看着长虹原本那么一个坚强能忍、言笑晏晏的女子突的就失去了那璀璨笑容，就连那原本如星光闪亮的眸子都黯淡了下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没有安慰过女子

他只能不停地派人去打探事情原委，甚至想托关系找扶苏了解一番

长虹制止了他

“天子本就忌讳外戚，你若联系上了扶苏，文奚夫人这条命算是白给了”

“也不必派人打探，我已经猜出个大概了”

赵嘉诧异，询问缘由

“扶苏为人仁，与天子背道而驰，焚书坑儒之事活埋四百六十余人，他定是忍不住的。文奚夫人都只能自刎来护他性命无虞，想来这事不单是劝谏那么简单了”

“也罢，护住了性命总归是好的。胡亥比不上扶苏，天子也是明白的。只是可惜了我的文奚夫人，我那么好的文奚夫人…”

这是赵嘉第一次见她红了眼眶，也是最后一次

长虹收拾东西赶回咸阳给文奚夫人守孝，也终是见到了扶苏最后一面

“抱歉”扶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一味地自责道歉

“这是夫人的选择，你有什么可抱歉的”长虹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只是，我说的那些你为什么都没听进去呢？”

“我…”

“别说了，你好好活着才对得起夫人”

长虹不再管他，顾自在灵前跪下

文奚夫人在这没有亲朋好友，只有长虹一人从天亮守到天黑再到天亮

秦皇见一次便劝一次，可是没有任何用处

直到守完了三个月，长虹在刚站起来的那一刹那终于扛不住直直地倒了下去

醒来后发现自己没有动弹的力气

“长虹姑娘醒了!”

侍候的宫女立马端上了清粥喂养

没多久嬴政就来了

“寡人本就对不起黎姜，你若再出事，寡人日后该如何与她交代”

“奴的命是夫人给的，奴本该随夫人去，但夫人尚有遗愿在，奴只有完成夫人嘱托才能跟随而去，天子放心，奴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嬴政又是好笑又是气愤

“你倒是忠心，但也得看扶苏领不领情。寡人答应过黎姜不会伤及他性命，你且放心便是”

长虹在宫女的搀扶下从床上下来，强行支撑着自己对嬴政行了三叩大礼

“大夫说你先前舟车劳顿虚了身子，而后又数天不吃不喝伤了根本。你好好养着身体，莫再操劳了”

长虹送走了嬴政，在秦宫里好生休养了两个月才提出了辞行

“偌大的后宫只有黎姜懂朕，你再走了，寡人真就是孤家寡人了”

“天水之行是夫人提议的，夫人不愿奴成为政治牺牲品，奴也不负夫人心意，在天水过得很好”

“也罢，你爱去便去吧”嬴政咽了咽喉咙，终是没说出剩下那句话

在城楼目送长虹离开的身影略显萧条

赵嘉发现回来后的长虹又和之前一样了，只是那熟悉的笑容好像又不是从前那味道了

但赵嘉向来喜欢装傻，也将这些事翻篇不提

他继续奏着他的琴，长虹却不是那么喜欢跳舞了，反而缠着他请教弹琴的技巧

“夫人善舞，也教我跳舞，因此我的舞总有几分夫人的影子在。如今夫人不在了，我又何必再起舞徒惹自己悲哀”

“但人生还那么长，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然感觉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些什么”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长虹就过了二十五的年纪

赵嘉对长虹有好感，但自己长了她十多岁，总归是不好意思对她有想法的

长虹不嫁，他有些郁闷，但转念一想，好像又没有人能配得上她，也就收了给长虹找夫家的心思

人嬴政都不急，他又何必操那老父亲的心

长虹虽在天水生活，但每逢文奚夫人的忌日都会回咸阳待上一个月，顺便代替文奚夫人照顾嬴政的生活起居，为嬴政排排忧解解难

嬴政也操心长虹的婚事，但挑来挑去的就是找不到一个满意的，长虹又明确说过自己不嫁。他不免有些头疼，但又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看着长虹年纪越来越大，就此作罢

扶苏的政治远见，这些年在长郡的功勋都极为出色，又有了胡亥的对比，嬴政是越发思念扶苏。临终前还让赵高写遗诏传位给扶苏

长虹再三劝阻嬴政不要太过信任于赵高，做个两手准备，但嬴政就是不听

于是嬴政刚没，李斯就在赵高的挑唆下篡改遗诏立胡亥为皇。并伪造一封遗诏给扶苏，列举了扶苏和蒙恬的种种罪过，命他们自缢

扶苏信以为真，自杀而死

消息传到了长虹耳中已是数月后

“如果我再劝劝天子，扶苏是不是就不会没了”长虹自言自语，“我以为我护住了扶苏，完成了夫人的遗愿，可到头来，我什么都没保住”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赵嘉抱住了长虹轻声哄着

“如果当初我没有来天水，而是嫁给了李家，是不是就能保住扶苏，保住夫人了”

“赵高这佞臣岂是你一人能扳倒的，为女为姊为臣，你都已经做到最好了”赵嘉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他希望她能哭出来，而不是什么都憋在心里

但是没有

长虹的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

“我喜欢嬴政，打小就喜欢。若不是喜欢，我又怎会事事都说到他的心坎里，为他排忧解难呢，不过都是逼迫自己罢了。我也喜欢扶苏，他小时候跟在我后面喊阿姊的样子我还记得，小小的一个，和糯米团子一样，所以我就决定要保护好他。我最喜欢的还是文奚夫人，她真的好温柔好体贴，我最遗憾的不是没有保护好她，而是不能喊她一声母亲”

“我不想来天水，但是逼不得已。扶苏舍不得我嫁人，夫人不想我成为政治工具，嬴政怕我祸害他的儿子危及他的天下。唯一能解决他们三个问题的，就是我远赴天水，替嬴政监视你们的举动”

“我明明可以借着夫人的宠爱活的无忧无虑，但是我就是做不到白受他们的好。我只能用我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能力去回报他们，哪怕因此被猜疑，就像嬴政至死也没有完全相信过我”

“长虹的这一生、走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生怕因为自己的一点失误就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可我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没能做好一件事，这是多么可笑啊”

“还有啊，公子，我也喜欢你”

喜欢在你身边的安心与放松

喜欢你认真弹琴时的情动

喜欢你待我的真心不求回报

然而这些，赵嘉都听不到了，随之一起消逝的还有长虹言笑晏晏的一句“公子”

那琴也不再奏过，正如长虹不再起舞

赵嘉也学着她那般不去惹自己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