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惊梦
要死水,还是要狂澜?
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灰黄色的天穹压得很低,风吹拂着河滩上茂密的衰草起起伏伏,淡白的雾气弥漫,一条小青蛇倏地从草丛中一扭而过,金霞一声尖叫,白色丝巾沾染上几点殷红的血迹,悄然从她脖颈上滑脱,如同一缕轻烟飘过,又软软地坠落,他急急伸手却抓了个空,蓦然惊醒。
微弱的晨光从蓝丝绒窗帘的缝隙透进来,床边地毯上曼陀罗的花纹已清晰可见,床头柜上闹钟指着六点十分。房间里静静的,还满是夜晚甜暖又有些靡废的气味。身边妻子晓芙发出均匀轻微的鼾声,一条白得晃眼的胳膊松松搭在他肚子上。
邱梓良,这个被梦境惊醒的中年男人,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他似乎还被困在这个梦里,心跳得厉害,脑子嗡嗡作响。金霞的脸模糊不清,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她,虽然他已经十五年没见过她了,也从未梦见过她。
梦里,金霞还是当年的样子,瘦瘦的小身子,执拗的那副神气,她要甩脱他的手,下死命地甩,甩不掉,她气得跳脚,叫着:“你个王八蛋,你给我放手!”居然叫他王八蛋,他气得心口疼,但他忍了,他一心想抓着她。可她狠狠在他手上拧了一下,最终挣脱了他,然后她突然看见了那条蛇。就是那片河滩,就是那条青蛇,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当年金霞被吓哭了后,他拦腰抱着她走过了那片河滩,金霞的胳膊牢牢箍着他的脖子,紧紧闭着眼睛,连脚都蜷缩着,恨不得钻进他胸膛里去躲起来。他似乎还能感受到她吓得冰凉的身体紧紧贴着他,全身心地依赖着他。而他尽全力抱着她,为形势突然的转机窃喜,又生出几分英雄救美的豪气,甚至想感谢那条蛇对他的败局伸出援手。但是,刚才的梦里,金霞的丝巾上为什么有血,那几点殷红触目惊心,也毫无道理。他的心不祥地跳动着,一直往下沉落。
太真切了,这个梦。就像过去曾经发生过的那样,但又有些奇怪的不同。那条白丝巾还是他买给她的。金霞,金霞,我的金霞,十五年了。邱梓良抬手擦了一下眼睛,没错,他哭了。他有些羞惭,却又被自己感动了。这些年都没有金霞的消息,他以为自己慢慢遗忘了她,没想到,冬眠了许久的爱情突然在这个清晨以诡异的方式唤醒了他,搅得他心里风起云涌,沉寂的荒原群鸟乱飞,野草疯长。
隔壁房间女儿起床洗漱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邱梓良再次擦擦眼睛,把梦里的金霞暂时储存进一个记忆硬盘,就像他惯常做的那样。他轻轻把晓芙那条胳膊移开,轻手轻脚起床,准备给女儿做早饭。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小心,晓芙睡意正酣,就算打雷她也不会醒的,昨夜看东野圭吾的小说又是到后半夜才睡吧。他一直不能理解晓芙用熬夜看书来应对工作疲累,工作太累不是应该早点睡么?可是晓芙说“你不懂!”她懒得跟他解释。
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胡子拉碴的男人的脸,邱梓良似乎被自己的脸吓了一跳。虽然这张脸他已经看了四十多年,但每次在镜子里与它对视,他还是有点心虚,仿佛他偷了一张别人的脸。今天和他对视的这张脸更加陌生,好久没剪的头发已经长得过长了,乱七八糟耷拉在额角,下面是一双深陷的细长的眼睛,刚流过泪的缘故闪着哀愁的亮光,鼻骨本来高挺,却在鼻头收势的时候犹豫不决似的变得圆钝,下颌的线条原本还算瘦削有型,而今却显出了几分松弛老态,配合着那些毫无章法冒出来的胡子茬,他心里凉了半截,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我居然还惦记着初恋那个美好的女孩子!一时间,他忘记了他惦记着的女孩子也会老。
十分钟的功夫,一个漂亮完整的煎蛋,两片烤得微黄喷香的面包,一杯牛奶就摆在了餐桌上。“颜颜快来吃早饭啦!”客厅里的时钟已经指向早上七点,邱颜耷拉着脸懒洋洋地走出房间,书包拖在地上。她看了一眼餐桌上的早餐,露出嫌恶的表情:“又是老一套…”她是个十五岁的苗条女孩子,就她的年龄来说,长得很高,很瘦,像一棵正拔节的白杨树苗。那张脸和她的父亲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细长,鼻头钝圆,但是相比她父亲那种无力的温良,这些特征相反显示出一种锐利的冷感。她和父亲就像一个现象的两种截然相反的内涵,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组合在一起,让看见的人仿佛同时看到了一个人的正面和背面。
邱梓良陪着小心地讪笑“快吃点吧!要迟到了……”邱颜带着起床气,拉长着脸咬了一口鸡蛋,喝了半杯牛奶,把盘子一推“不吃了!吃不下!”随后便提溜着书包摔门而去。
邱梓良目送着女儿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疲惫地坐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叹气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凡是生活中有他无法解决但又必须接受的事情时,他都会叹一口气,毫无怨言地接受下来,甚至不再会去思考它。他知道,妻子和女儿都看不起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甚至当年的金霞也厌烦他这样。
想到金霞,他又开始发呆了。那个梦还未褪色,活生生地跳跃在这个空荡荡的、死气沉沉的房子里,就像金霞这个人一样,鲜活沸腾又躁动不安,根本无法捉摸。这是个阴天,没有往日活泼泼的阳光热闹地挤满屋子,暗淡的空气里只有寂静。梦境里低矮压抑的天空、灰白色起伏不定的衰草,还有那条让人心惊肉跳的蛇,也都跳动在这个清晨阴暗寂静的空气中。桌上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条信息,他瞟了一眼,顿时霍地站了起来,不由自主揉了揉眼睛。
是老同学陈雨妍发来的,令他不敢相信的是,陈雨妍说:金霞找着了。
他的脑子如同霎时打开了天窗,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十五年来,偏偏今天会梦见金霞。
窗外大雨如注,陈雨妍隔着咖啡馆的玻璃窗看向雨中的街头,突如其来的雨让行人们匆忙狼狈奔走,几辆单车飞速闪过,骑车的人弓着背缩着脖子已淋成落汤鸡。陈雨妍不由想起若干年前在学校的那场雨,以及飞快蹬着车淋成落汤鸡的那个人。她脸上不禁浮起笑容。
十几年前,冲到她眼前的那个男生不仅已淋成了落汤鸡,还因为车速太快摔了个人仰马翻,连带着后座上坐的女生一起摔倒。这两人一前一后以不同的姿势摔倒在陈雨妍面前,把她吓得接连后退了好几步,看清他们的狼狈相后,又忍不住掩嘴而笑。男生爬起来顾不得扶起单车,先赶紧去搀半跪在雨地里的女生,嘴里一叠声地道歉“哎呀,哎呀,都怪我,你摔疼了吧?”摔倒的女生身材娇小,一头短发湿漉漉地贴着那张分外苍白的脸,身穿的那条浅蓝色海军领的连衣裙,已经惨不忍睹地湿哒哒贴在身上,隐约现出她尚未发育般的纤瘦的身体轮廓。因为摔倒时膝盖着地,那位置已渗出一片潮红。她首先发现这倒霉的一幕正被另一个女生尽收眼底,便迅速忍痛站起来,推开男生的手,男生也后知后觉地看了陈雨妍一眼,讪笑了一下赶紧扶起单车准备蹬车载女生而去。“喂,等等!”一把小绿伞举到了短发女生头顶上,陈雨妍又亮又黑的眼睛闪烁着活泼的光芒,友好地注视着她,“你摔伤了,不能淋雨了,拿着伞去医务室吧。”短发女孩子受惊般地睁大了眼睛看看陈雨妍,又回头看看男生。男生也眯起眼睛看陈雨妍,他满脸湿漉漉的,卷曲的黑发贴在额角,眉毛和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他不得不使劲眨着眼睛让视线清晰起来。两个人都感激地连声道谢,女生推辞,陈雨妍执意把伞递到她手中,转身就冲进雨里,雨中传来她清脆的声音“我叫陈雨妍,就在你们隔壁班。”另一个更娇嫩的声音传来“谢谢你哦,我叫金霞!”
沉思中, 裹着一身水气的男人推门进来,正迎向陈雨妍一脸的笑意,这笑意恰到好处,因为这个男人正好又是一副落汤鸡的模样。邱梓良在她面前的每次出场仿佛总是这么不尽人意。但他对此毫无知觉,只匆匆把淋湿的头发往后抹了一把,就在陈雨妍对面落座,对她只是简单点头致意。陈雨妍递给他一张纸巾擦脸,嗔怪说:“你也真是急,不能躲一下雨再过来吗?”邱梓良似乎并没有听见这句话,前倾身子急切地问道“金霞现在在哪儿?你怎么找到她的?”陈雨妍看见他眼里焦急的神色,顾不得嘲笑他,赶紧把手机打开,翻出一个聊天记录的页面递给邱梓良。“郑思在S市的服装博览会上发现了她设计的作品~~~你慢慢看吧。”
邱梓良贪婪而急切地读取着手机上的信息,淋湿的头发垂落下来,漆黑而略微卷曲地覆在额角,还是和当年一个样子。陈雨妍默默注视着他,她也有一年多没见到过他了,虽然同在一个城市里,但也似乎没有什么理由非得见面。今天,金霞帮了她的忙,成为了这个非得见面的理由。
“你打算联系她吗?”陈雨妍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但还是问了。“郑思打了她的电话,不接啊。”自从毕业,同学们中除了陈雨妍就没人再见过金霞。最初两年的同学聚会她以各种理由推脱,后来就压根联系不上了,电话变成空号。只有陈雨妍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那时候惊闻金霞和邱梓良分手了,她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直到亲自听到金霞承认这事。金霞眼睛不看她,声音干巴巴的,“确实分了。”除此之外,她死也不肯多说一个字。陈雨妍气愤异常,甚至不知道这气愤从何而来。她瞪着金霞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金霞那张苍白冷淡的小脸就像一张擦去了所有字迹的白纸,你明明知道有很多内容,却一个字也看不见。那是她和金霞最后一次见面,两个人相对无话,不欢而散。陈雨妍不明所以地恨了她好久。
“我打算去S市一趟。”邱梓良低头良久说。陈雨妍惊讶地抬起了眉毛,对面这个男人有着沉稳又和顺的外表,这么多年她从来没听说他发过一次脾气,没大声说过话,更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无论如何他都会被看作是一个四平八稳的人,然而此刻,看着邱梓良细长眼睛里那道异常明亮的光,陈雨妍突然意识到,平静的地表下面,也许埋有一座火山。火山可能一直沉寂,但也有可能顷刻喷发。只要,那个火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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