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柏林的街头偶遇一个流浪者,他多年以来每天都去同一个地方,那里的麻雀仿佛是他的好友,一群几十只围在他身边。他对每一只的样貌、习性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他带来干面包,却并不是随意撒在地上喂食。说喂食甚至不肾恰当,那似乎是一个交流的过程。他做一个表示“等待”的收拾,一地的麻雀就都原地停下,仰头看着他。流浪者不说话,也没有太大的动作,只用眼神,便选中了其中三只,这三只扑棱棱地飞上他摊开的手掌,啄食一番,理理羽毛,似乎只是朋友间每日的例行问候。有时他用手指轻轻一指,便有几只心领神会,或是飞上肩头,或是站在胳膊上。那是一个多么奇妙而魔幻的场景。我被好奇心牢牢攫住,便上前与他攀谈。我问他如何做到与这不会说话的小动物心灵相通,他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善意与耐心。我又问,你是驯兽师吗?或者在马戏团或动物园工作过?他回答,不,我只是一个和你一样的普通人。我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坚持做这件事呢?把它变成收费表演不是很好吗?他回答,没有收费,没有表演,现在不是也很好吗?我觉得有趣,你也觉得有趣,所以你才来与我对话。
都说人生是一场殊途同归的旅行,享受这走一趟的乐趣就是最大的意义。然而人们很容易为了微小的目标而忘记这一点。虽不知道他为什么四处流浪,但没有沙发和大床,没有手机和电脑,没有奖金和利息,每天与麻雀观云赏花,用一块干面包创造出童话奇境,谁能说这是一种低人一等的活法?
一年后的一天傍晚,我们突然听见厨房传来奇怪的响动,窸窸窣窣,而且声音的来源近而真切,与平时上下邻居家传来的居家动作声截然不同。又说不准那是什么声音,像是有人往水管里灌了一抔干沙子,像是小纸盒子里关了一只猫,想到近日新闻报道夏季入室盗窃案增加的消息,再竖耳一听,便觉得是心怀鬼胎的人在管道里笨手笨脚爬行的声音了!
小森从敞开的厨房门口悄悄地斜探出手机,熄灭的屏幕恰好成为一面帮助我们暗中观察的镜子。小小的空间一目了然,什么人也没有。正当我俩面面相觑,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从我们头顶上方响起。
油烟机的管道沿着橱柜伏墙而设,在阳台处收窄成一条十厘米长,五厘米宽的方型排气管,奇怪的声音正是从排气管靠近出口的位置传来。会不会是老鼠?我浑身的鸡皮疙瘩一下都起来了,小森也有点紧张,他拿起拖鞋往管道上重重地敲了几下,里面惊慌失措地一阵扑腾,两只灰影一前一后地飞了出来,落在不远处的松枝上。
一对小麻雀没好气地瞪着我们。一只圆胖,胸前一撮灰黑色的毛;一只秀气,亚麻色的羽毛清新柔美。
小两口一开始的惊慌和厌恶突然变成了意想不到的惊喜,我们为管道中的两位小主各起了名字,圆胖麻雀名“那个男的”,秀气麻雀名“那个女的”。
怕“那个男的”和“那个女的”再受惊扰提早搬家,我们用油烟机时都格外小心,总要旁敲侧击地试探一番,确认没鸟在家才紧锣密鼓地一番煎炸爆炒,赶在小主们回家前使用完毕。七八点钟的夏夜,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天色微暗,清风宜人。我们把挂着半透明亚麻帘子的玻璃门开到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一人端个碗,坐在没开灯的半明半暗的厨房里边吃边等。
“那个男的”先到家,它并不进门,而先站在鸟巢下方一米处,我们阳台上的晾衣架上一边观望,一边按照某种韵律“啾,啾啾”地叫着。我们便明白这是在给“那个女的”探路,不一会儿后一只小巧的棕色影子果然从不远处的树梢上飞回了巢里。
探头张望有时我们按捺不住好奇心,白天趁麻雀们不在家的时候悄悄地去串门子。手机绑在小杆子上,打开闪光灯,伸到别人家门口往里拍。麻雀的家比我们想象的更简陋,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窝,只有几片干树叶,一些脱落的羽毛和杂草充当家具。
别人也许活得挺自在的,偏偏我们先入为主地觉得这小两口特别可怜,总想做点什么给他们改善一下雀生。
小森替我找来一个喝空了的塑料牛奶瓶,我们往里混合灌入米粒、麦片、碎坚果和宠物鸟食,摇的匀匀地,每天倒一点出来放在阳台上的小碟子里,天气热时再添一小碟西瓜。
一开始小两口来蹭饭时总是战战兢兢地,躲在门口拍摄的我们稍微弄出一点小动静,它们就吓得丢下碗碟立即逃遁,也没有一点买单的意思。于是我们把家里养的常青藤之类的小植物都挪到阳台,八字排开,围成一条通往食物和水的康庄大道,只差铺条红地毯。这个办法虽然滑稽但是有用,两位食客感受到了善意,来得更勤了,别说不见外,有时还带一串朋友来。三四五六只小东西,唧唧喳喳,打打闹闹,水碟里好好的清水不要喝,非要伸头到水生常青藤的小玻璃瓶里喝。
我们作为人类有种优越感,老是觉得人家可怜,那么丁点大的一个小动物,一天到晚飞来飞去连个像样的家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上顿没下顿地天天饿着。可无论是小两口还是他们请来的客人都看不出生活潦倒凄惨的痕迹,大多时候只是叮叮当当象征性地在盘子里啄几下,好像来这儿只是为了吃个下午茶的小零食,用秀气的棕色鸟喙梳理一下羽毛,聊一聊雀生琐事、猫狗动向之类。
有段时间我们忙,对两口子的关注少了许多,再想起来去看时,已经变成了一家三口。一只一身细密绒毛的小圆球瞪着一双大眼睛,站在我们的窗台上,因其多动生猛,赐名马里奥。也许它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尤其胆大,看我们走动,拿着相机靠近也不飞走。日常也是调皮捣蛋,来一趟好比我们小时候去爷爷奶奶家,上房揭瓦,捉鸡撵狗。明知自己圆胖重,吃东西还总爱站在碟子边边,还老“咚咚咚”地蹦,碟子失去平衡,往往哐当一下就翻了,碟子里的米粒麦片撒得到处都是,它自己也吓得够呛,慌不择路地就往外飞,缓一会儿又飞回来,在一地米粒里头瞎蹦跶,非把一个好好的阳台弄得一片狼籍才算功成身退。
马里奥与站岗的老父亲这些长着翅膀的小生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少意想不到的趣味,清早在一地阳光和无忧无虑的鸟鸣中醒来,一天的好心情也就成了它们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回礼。
这种共存的关系与养宠物有所不同,既不是足不出户的猫,也不是亦步亦趋的狗,更不是笼子里的鹦鹉和水缸里的热带鱼。它们是来去自由的,不受我们牵制,也不直接依存于我们,只是相敬如宾地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这样的关系如此甜美。
然而人总贪心而不知足,明明看到有一条界限,却无视理智的反对要去跨越它。
那一天是我的毕业典礼,上午我俩出了一趟门,买点东西。半路上突然看到一只像极了马里奥的小麻雀,但比马里奥更小,像是出生没多久,似乎不会飞,沿着人行道边的墙漫无目的地一蹦一停。我们又惊又奇,又爱又怜,怕野猫把它叼了,怕汽车把它碾了,于是立即决定要带它回家,给小三口家添个天外飞丁。
我不敢捉,小森胆子大,一把把它捧起来,小麻雀受了惊吓使劲挣扎,小森也不敢使劲,手上轻轻地捂着,我们就撒开腿往家跑。也许麻雀太小,没两步竟从指缝里挣出来,一下子栽到了地上。再捧起来已是双目圆睁,大张着嘴,身体还轻微挣扎着,还没到家就已经不再动弹了。我们还幻想它只是摔晕过去了,把它放在暖和的旧衣服里,旁边放上清水。然而直到我们晚上回到家,它还是没有醒来。
我们把它埋在了附近小山上的神像脚下。
后来我们也搬家了,只有手机里还存着一段清晨鸟鸣,时常提醒我反思爱与护的界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