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不对称

对我来说生活是不对称的，一方面我需要彻底放荡的生活，另一方面则需要现实的劳动来运转生活。这跟钱还没太多关系。打个比方说，前者的生活是海洋，后者是陆地，长久航海后踩在岸上会头晕目眩，长久在地上会畏惧大海的恐怖。

多好年了，也没解决得了这个问题。从某时起，开始感到整个世界都很陈旧，人们思考问题的方式，相信真理的方式，娱乐消遣的方式全都像印刻在背景板一样机械化。就好像突然间才明白，就连书影里动人的故事都不过是一个个人写出来的，全都不可深信。到处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争吵，以各种方式，而每个人都还在为自己的生活做辩争。

我开始问自己，他们没有过这样生活的权力吗？我的答案总是有。哪怕这种生活换到另一个人就认为是腐化堕落、庸俗可怕或无知轻盈的。那我来又是做什么的呢？为何没有人也能如此为我的生活做出证明？

我倾慕上一个男孩子，火燎般。可能并不因为别的，只是他有那种似乎无法真正成熟定型的粗野，而他自身缺少结构化的理性思维，全是生命力的反复冲动形成了一层甚至柔软的外壳。我感到这是美的，因为他具有一种低压着的暴力，我想要吞食。我在这种令人厥倒的审美激情的冲击下不断向他挑衅，但他无意这场游戏。我怒火中烧，但又觉得没什么不好，甚至在反复确认没有可能后感到如释重负的安全。

与其说是求爱，不如说是在剧烈恐惧下的一再拒绝。我真正嗜好的似乎只是对自我欲望的消化，直到它平庸了，再也不会困扰到我。但也可能这只是借口，为何我就是不肯承认自己在心神激荡中无法自制，却只能可悲地吞咽下去？

但如果我是个放荡的人，我爱的一定会是个倔强不屈、沉默内敛的男孩子，他一贫如洗，有能力但得不到重用，有如裸着身走进人间斗兽场，却从不抱怨不滥用才能不为自己争取什么。人们把他当做蠢货玩物，嘲笑他坚守的道德与尊严。我却被他平淡坦然的甘守打动，这让我痴迷。然而他憎恶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为了更相反的极性，我就会在对快感的追求上想尽办法折磨他，捉弄他，还会一次次让自己陷入危险中，让他不得不一次次把我救出来。因为他之为人不得不这么做。他一次次相救，始终不和我说一句话，眼神一次次更冷淡地忽视我。我在再次确定了他的品质的喜悦与被嫌恶的痛苦中反复煎熬，我知道不应该招惹他，应该爱护他，我多想呵护他一下啊，可他冷冰冰的眼神立马把我刚想伸出的手吓退。可我克制不了每时每刻想见到他，哪怕是再冒次生命危险，哪怕这种对生命毫不在意的挥霍只惹来他更深的厌恶。我越来越疯狂地无法控制，一次次地试图激怒他、冲撞他。

他母亲病倒了，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承担起照顾家人的责任，我不明白他身上的坚实信念又是从哪里来的，它们为什么这么根深蒂固。我很痛苦地意识到，他爱的是那最纯真善良美丽淳朴的姑娘，他会疼惜她，和她组建家庭，过最朴素和善平凡的日子。只要想到他随时都会去过自己的生活，我就绝望地想难道要我去伪装成为一个善良的女孩儿吗？不，他了解我太多了，如果此时是憎恨，那时就会是认为我下贱恶心了，而我也根本无法忍受虚假的善良。我不知道为什么人和人断裂得那么深根本无法跨越。我不明白，还有什么比所爱的人完全憎恶自己更令人痛苦的吗？这个沟壑我跨不过去，完全跨不过去，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远远地看着，承受。是啊，我会祝福，再诅咒我自己，因为我就是恶，我对生命满不在乎，我的生活只由完全的激浪构成，更可恶的是，我的恶的受害者是我自己，我通过对自己的剥夺上获得快感。

但有一天或许他终于在他所顽强生存的体系里败下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他的坚强可以承受得起任何事。我以为就算是走投无路他都会宁愿选择以死对抗。绝望之后我好久没见他了，他还并没有将脆弱投放到另个柔美的姑娘怀里。他却找到我，什么都没说，就像个忏悔的孩子一样在我怀里哭起来。可如果他软弱了，终于为什么事妥协了，我只会憎恶他。我可以什么都得不到，却不能接受他的示弱。说实话，那会让我的全部感情烟消云散。

不，他并没有遇到任何事，仍然维持着最倔强的尊严。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可突然之间，我感到很伤心，感到了一种做母亲的份量，他埋在我怀里的头突然变得更神圣。我也忍不住抱住他哭起来，突然之间一切都明朗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立马懂了他的那些坚持，他的伤心，还有无数次的渴望与失落以及对生命反复的思索。真不明白我们究竟是两个极端还是完全一样的。

他抚摩我的脸，看着我的神情就像看自己的东西，我看他是完全的倾慕和脆弱，他像主人一样把我压在胸膛，让两颗心一起跳。真无法想象曾经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那么坚持地对抗，又为什么突然一切都和解了，我终于到了精神快感的巅峰，他终于实现了道德的最终完整，一切都融成为了神圣的快乐，又落入最朴素的归处。我会随他去任何地方，过任何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