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才和这个世界永别了。
“不久,青草就会埋住他的坟头,这个普通人的名字也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只是他近二十年间的劳动所创造的财富,依然会在这个世界上无形地存在;他挖出的煤所变成的力量永远不会在活人的生活里消失。”
“我们承认伟人在历史进程中的贡献。可人类生活的大厦从本质上说,是由无数普通人的血汗乃至生命所建造的。”
“伟人们常常企图用纪念碑或纪念堂来使自己永世流芳。真正万古长青的却是普通人的无名纪念碑——生生不息的人类生活自身。”
“是的,生活之树常青。”
“这就是我们对一个平凡世界的死者所能够做的祭文。”
一个普通人的消失对世界来说,的确不算什么;可是,对大牙湾煤矿黑户区这个小院落来说,就是世界末日。
这几天,惠英一直躺在床上,神情木然,两眼红肿,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
哪怕是外面的风扣动了门环,她也要疯狂地爬下床,看是不是丈夫回来了。
可是,他永远不再回来了!
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面对空荡荡的院落,她只好扶着门框痛哭,可怜的明明每次都会害怕地抱住她的腿,和她一起哭泣。
几天来,她水米难咽。可孩子总得吃饭啊,她像往常一样把饭菜在桌上摆好,把丈夫的酒杯和筷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原来的位置。她期待有奇迹出现,她觉得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罗着腰从门外走进来!
这天,门外真的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破门而出。
走进这小院的是孙少平。
连日来,少平心里的打击和苦楚不亚于惠英嫂。晓霞的来信和师傅的死,使他的精神扛起了双重的十字架。但他不得不振作起来,他需要帮惠英嫂走出阴霾,所以他就很自然地对这个正在承受灾难的家庭负起了责任。
他知道,他无法用言语来安慰沉溺在巨大悲伤中的嫂子和明明。他只能干一些具体的活,并且尽量弄出一些声响,让这死气沉沉的院落有一点活人的气息,企图重新唤起惠英嫂对生活的愿望。
他笨手笨脚地给母子俩做饭,做好后还把饭碗双手端到惠英床前。在他们吃饭的时候,他就到院子里去劈柴、打炭、补垒残破的院墙,随后又忙着到土坡下的自来水管去挑水。
在这些日子里,他再也没心思去动一下课本。他一上地面,就匆忙地赶到这院落,默默地干活。做完就带着明明去矸石山上捡煤,给明明捉蚂蚱、拔野花,陪他玩耍,千方百计使孩子快乐。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当明明把少平拔的一大束野花端到惠英的床前,问妈妈好看吗?惠英的嘴角第一次掠过一丝笑意,而孙少平猛地转过身,眼里旋转出两团热呼呼的泪水,这是对他的所作所为最好的奖赏。
自此以后,少平每天都要给明明拔一束野花,让孩子送到母亲面前。
“他还把这五彩斑斓的花朵插在一个空罐头瓶中,摆在惠英嫂卧室的床头柜上。花朵每天一换,经常保持着鲜艳。鲜花使这暗淡灰气的房屋有了一线活力和生机。”
惠英也跟着活过来了,倒不全是这鲜花的作用。她没有多少文化,不会因为鲜花联想到什么生活意义,而是被她丈夫收的这位好心的徒弟感动了。她不能一直让少平门里门外的操劳,她得挣扎着活下去。
正是因为有了少平的帮助,她才感到生活中还不是无依无靠。
按照国家的政策,她不久就能顶替丈夫,成为正式工人。和大多数失去丈夫的女工一样,她被安排到矿灯房工作,这无疑给她增加了生活下去的力量。
少平每次都会在惠英嫂的窗口交接矿灯,除了那双熟悉的手,还有一声亲切的叮咛:“千万操心些……”
“少平走过黑暗的通道,眼睛常常热泪潆潆。惟有下井的煤矿工人,才能深深体会这一声叮咛多么令人温暖。”
少平上井以后,经常会看见明明立在马路边等他过去吃饭。而少平也从不推诿,很自然地拉起明明的手,朝那个熟悉的“家”走去。
“对孙少平来说,这是一种新的生活。由于他对师傅的感情,使他不能不对惠英嫂和明明担当起爱护的责任。同时,井下沉重的劳动之后,他自己也希望能在这里的家庭气氛中得到某种松弛。”
“他帮助惠英嫂干那些男人的力气活,也坐在她的小饭桌前,让惠英嫂侍候他吃一碗可口饭,甚至喝一杯烧酒,以缓解渗透在身上的阴冷。”
矿灯房的工作既简单又复杂,除了给矿灯擦拭、充电还要自己修理,大部分矿灯的毛病都是接触不良。惠英文化低,刚开始时工作很吃力。少平就让她拿一盏不用的旧矿灯回家,一次又一次地演示给她看。
惠英在轮休的时候,也会到少平的单身宿舍去帮他拆洗被褥。明明一直想要条真正的狗,少平就在月初发完工资的当天去了铜城市,帮明明买回来一条毛色黑亮、两只耳朵雪白的小狗狗。
少平在院子里帮狗狗搭了一个小窝,铺上一层柔软的麦秸,惠英又找来一些旧棉絮,小明明高兴地又蹦又跳,还给狗狗取名叫小黑子。这一天,三个人的情绪都很高,但他们不知这种相互取暖的生活在外人眼里已经超出了常规。
每当少平走进师傅家的小院,周围那些闲得没事的黑户婆姨,总要互相挤眉弄眼议论大半天。
不止如此,这天晚上,井下的工人也跟少平开起了玩笑。首当其冲的当然是不识好歹的安锁子,他阴阳怪气地说:“哈呀,王世才死了还没多日子,他老婆就撑不住了!”
“那你去解决一下问题嘛!”有人下流地说。
“轮不上咱!少平比咱年轻足劲,早顶王世才的班了!”
“掌子面的黑暗中传来一片哄笑声。”
“孙少平头‘嗡’地响了一声。一种无言的愤怒使他掼下铁锹,走过去几拳就把那个不穿裤子的家伙打倒在了煤堆里。”
少平只管在安锁子的光身子上乱踏乱踢,安锁子被揍得哇哇乱叫,在掌子面上乱滚乱爬。当然,没一个人出来制止,因为打架在煤矿就像玩游戏,谁还把这当一回事。
孙少平正当气圆力壮之时,最后,他索性抓着安锁子的两条腿,一直把他拉到机头那边的漏煤眼上,颠倒着把他悬在那个黑色深渊的口上。
“安锁子吓得杀猪般嚎叫起来——要是少平一松手,他顷刻间就会掉入那个可怕的黑色地狱之中!”
这时,副区长雷汉义也走过来了。当然,他也没有制止这场打斗,反而笑着说:“哈呀,我正愁没人接王世才的班呢,少平这小子能打架,就让他当班长吧!快,把那个光屁股家伙撂下去算球!”
“少平并没意识到,对安锁子的这次暴力行动,使他无形中在矿工中提高了威信。拳头和力气在井下向来是受尊重的。能打就能干,也就能统帅这群粗野的汉子……有一些班长和区队干部就是打架打出来的!”
可是少平却很难过,因为安锁子的话严重地伤害了他,同时也是对惠英嫂和他死去的师傅的侮辱。
洗澡时,安锁子讨好地凑到少平身边,递给他一根纸烟。这次,安锁子是真服了少平的“拳威”。少平接过烟,眼里含着泪水说你他妈的不知道,师傅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这天,少平没去小院吃午饭。他一个人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走到医院后面的小山坡,在山上拔了一大束野花放到师傅的坟头。他静悄悄地坐在墓地上,难受地闭住了眼睛。
忽然,少平听到旁边有脚步声,是安锁子。安锁子带了一瓶酒,拔掉瓶塞,把酒全部洒在了王世才坟前的石头供桌上。倒完后,他把瓶子甩到坡下,也过来坐在少平身边。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沉默地一直坐到太阳西斜……”
备注:
《平凡的世界》系列。卷五,第三部第十八章读书笔记,总第27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