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镜姝
老姚、傻红、大头小杰是有名的“城西三怪”,可是比起前两者遭受到的恶意,大头小杰得到的是更多怜悯与同情。
大头小杰第一次出现在视野中,大抵是八岁,八岁的脑袋一岁的身体,脑袋是硕大无朋的三角形,小脚小手小脸蛋,声音细细的,婴儿的腔调,坐在藤椅上,像一个大大的漏斗。
城西胡同再次引起喧嚣,大家终于可以目睹传说中的“怪胎”,争先恐后的往小杰家里跑,我们这些爱凑热闹的小孩子,当然是最欢快,夹在大人中间,看了一次又一次。小杰坐在藤椅上,围着厚厚的被子,一点都不害怕,也不吓人,声音平静地回答大人们的问话。小杰妈妈红着眼睛,接过众人或多或少的礼物,不停地道谢。
大人们尽量地表现出悲伤与平静,毕竟小杰奶奶刚刚过世,看了一番,安慰了一番,心满意足的回家了,一出门口,就小声嘀咕,三三两两咬着耳朵,说的很欢乐。
小杰的爸爸是有名的浪子,三年五载不回家,说是在外做生意,可是具体在倒腾什么,已经有无数个版本在胡同流传,小杰妈妈微薄的工资支撑了所有的开销。奶奶死后,妈妈不能兼顾工作和小杰,才把他安排在门楼的藤椅上,让街里街坊帮忙照看。
大人们每天乐此不疲地猜测小杰爸爸的种种,也越发同情小杰妈妈,“哎,作孽啊,但凡有一点办法,谁也不会让那样一个孩子整天坐在家门口,像展览一般。”
可无论大家背后议论什么,当面对小杰总是好的,也许是小杰小小的身体,总有新生婴儿的纯净感,让大家的心变得柔软,前一刻还在嘲笑傻红,后一刻却对小杰温柔相向。
我也不例外,放学后第一时间跑到小杰家门口,隔着门缝和他说话。大门被小杰妈妈常年锁着,只留下一条细细的门缝,一只手臂的宽度,小杰通过门缝,看街景,看人群,看天黑天明。
小杰说,他读过《三字经》和《论语》,都是奶奶教的,以前他们每天都坐在屋檐下聊天,奶奶会讲很多故事,总是听不够······
现在会觉得无聊吗?我忍不住问他,门缝里的夕阳打在脸上,每到这时候都觉得很温暖又很虚幻,仿佛他是从天边而来。
小杰笑了,不会啊,天地安静下来的时候,你能感受到以往注意不到的细节,能感受到一天中太阳不同的明亮度,风吹在皮肤上毛孔次第疏散的浮动,空气中夹杂的花香,树叶落在瓦片上的声音,远处集市的喧闹,大地的呼吸······
什么风啊,阳光,树叶的,我摇摇头,开始讲述学校的趣事,说到高兴处,小杰也和我一起大笑。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是静默地听着,嘴角微笑,目光柔和,夕阳从身后打下来,像是一尊小小的佛,在凝视,在慈悲。
一个人可以看出日光不同的明亮度,听到树叶坠落的声音,感受出大地的呼吸,那是孤独到尽头了吧,也许就是天地万物,广袤无边,独此一人的感觉。后来的很多时候,我一人独处之时,总是想起小杰,也试着去感受风中的花香,毛孔的疏散,树叶的陨落,倾听一个孤独的灵魂与自然万物的对话,可是我是瞎的聋的世俗的热闹的,总是不能感知小杰所说的细节。
小杰逐渐成为城西胡同的日常生活,大家习惯的很快,好像他从一个混沌的时间开始就已经在那里,不突兀不反常,是胡同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安静地待在门缝后面,随时应对前来“唠嗑”的街坊邻居,走过的人都喜欢和他说几句,小杰慢条斯理、一丝不苟地回答大家的问话,声音细而清楚,眼睛明亮,好像从来不会着急,深受街坊们喜爱。
小杰唯一的一次情绪激动是在一个夏季的黄昏。
那天下午暴雨天气,狂风大作,雨水疯了似得,仿佛要把天空冲破,幸好放学时候云收雨住,太阳竟然出来了,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角干净的地块,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小杰的哭声突然响起,吓得我差点踩进水里,声嘶力竭地哭,伤心透了地哭,我赶紧拍门询问,他整个人陷在棉被里,大头歪在藤椅把手上,小身体无力的弯曲着,这个姿势一定不舒服。
小杰指了指我,仿佛又不是指着我,说,我的蜘蛛不见了,我最好的蜘蛛朋友肯定被风刮跑啦。
我猜他指的方向应该是墙角,那里有一只和他朝夕相处的蜘蛛。我也常听小杰讲述他与蜘蛛为伴的趣事,他说蜘蛛能听懂人话,每天都和他聊天。
小杰边哭边道,刚才打雷下雨,我很怕,就钻进了棉被,没有照顾到我的蜘蛛,他就不见了,一定是死了,一定是死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小杰,一时间也傻眼,竟然跟着他一起哭,越哭越痛。我们此起彼伏的哭声,终于引来了大人们,他们慌张地跑过来,表情严肃。
那天,我被妈妈狠狠地批评了,“你比小杰哭的都厉害,大家还以为小杰不好了呢,你这丫头真是的!!”
我缩在墙角,想到小杰在大风大雨中,小小的身体缩在棉被里,没有人保护也没有人安慰,唯一的伙伴被大风刮走,藤椅周围全是雨水和枯叶,平时喝水的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干馒头被雨水浸的很脏,多像汪洋大海中漂泊的一艘小舟啊,眼泪又止不住地啪啪啪下落。
你还哭上瘾了?妈妈无奈。
我擦着流也流不完的眼泪,哽咽说出内心憋着的糟气,小杰好可怜,我看到他的棉被在滴水,他一定吓坏了。
“没办法啊,这就是各人各命,有的人享受荣光,有的人承受痛苦,有的人背负黑暗······生而为人,就要面对活着的所有苦难。”
我似懂非懂,不管啥命运,以后要加倍的对小杰好。
后来,我带领苏小磊他们终于在一间年久失修的库房里找到了一只蜘蛛,苏小磊翻墙过去,把蜘蛛挂在了残破的网上。
可是小杰还是逐渐的憔悴下去,充满好奇、求知的眼睛暗淡了,冬天快来的时候,被他妈妈搬进屋内,我再也不能在放学后趴在门缝里和小杰聊天。
偶尔我去找他,小杰躺在小床上,他说头越来越重,好像要爆炸。
我局促地绞着衣角,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最近大人们都在议论,小杰病情又重了,身体萎缩加快······
我把糖果塞进小杰嘴里,放心吧,冬天过去,你的病就会好了,你看今年夏天你多有活力啊。
有天,小杰说,你能和我握握手吗?
“能!”我回答的很干脆,其实内心有点害怕和抗拒,但还是握住了。
小杰的手凉,软,苍白,皮多无肉,像水里浸泡很久的抽了骨头的鸡腿。
小杰说,谢谢你,我大概要走了。
我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静默无言地坐了很久才离开。
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我和苏小磊边堆雪人边商量,明天咱们把小杰抬出来看雪吧,可怜的小杰大概有2个月没出门了吧,他一定会很开心。我们在胡同口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比我们任何人都高,还戴了帽子和手套,希望小杰看到之后,一高兴病就好了。
那天雪又下了整晚,一大早我匆匆打开房门,爸爸清理的院内积雪足够堆一个超级大雪人,昨晚雪肯定很大,不知道雪人会不会被淹没呢。我顾不得吃早饭,赶紧电话苏小磊,整修雪人。
妈妈从外面回来一下子拉住了准备冲出门去的我,“破网的兔子似的,外面雪都到膝盖,不能出去!”
我才不,说好了要带小杰看雪人,看雪景的。
妈妈用力把我拉进屋内,“小杰不能看雪景了,你也懂事点。”
我一头雾水,妈妈脸色严肃。
大雪封门,苏小磊肯定也被妈妈控制了。本以为会是安静的雪天,可是很快来了不少串门的邻里街坊,大家显然已经走了不少路,聚在一起小声地议论,表情些许哀伤,些许探讨的意味,两手一摊,可怜啊,可怜!
“我就知道这孩子熬不过冬天。”
“这半年来每天只有白开水和馒头,正常的孩子也打磨不过如此的伙食。”
“早解脱吧,活着也是受罪。”
我脑袋骤然空白,耳边众人的言语越来越稀薄,世界仿佛变成了缥缈的白色,眼睛酸胀,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
小杰死在大雪纷飞的夜晚。
内心郁闷,一溜烟跑出来,胡同口的雪人面容模糊,胖了一大圈,无言地站着,只有他见证了小杰最后的痕迹。他或许看到,小杰被埋葬的时候没有棺材也没有寿衣,只卷了一床席子和棉被,被叔伯们抬着,走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某片雪花瓣也许沾有小杰妈妈的眼泪。
他们都说了,前半夜断气后半夜埋葬,小杰的坟头已经被大雪覆盖了吧。我一点一点清理掉雪人帽子上的积雪,轻声的说,小杰,太阳出来后雪人就融化了,让它去陪你吧。
言语带出了情绪,憋了很久的眼泪漱漱而下,在雪人肚子上砸出了许多小坑···我在家里闷了一个寒假,后来听说小杰爸爸回来了,把小杰妈妈带去了外地,从此城西胡同再也没有小杰以及小杰的一切了。
小杰随着大雪一起融化在冬天,大家很快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可我总忘不了夕阳西下,他坐在藤椅上的样子,门缝里望过去,像一尊小小的佛。
老姚,傻红,小杰,“城西三怪”陆续消失,世俗的生活里只剩下正常的聪明人,聪明人与聪明人过日子,真无趣。
胡同生活变得无聊而漫长,我终于长大了。
可是我时常怀念有他们日子,生命的无奈感强压在他们身上,鲜明、激烈,不可扭转的命运,只能在生活的大潮中凋零死去。可他们让我的童年生活变得热气腾腾,新鲜、刮辣、激荡,每天似乎都有奇遇,我们牵着风筝线呼啦啦地跑过老姚身边,恶意满满地追逐傻红,又心有戚戚地陪着小杰聊天···日子本身是五彩的锦,他们是无意中绽放的花朵,不完美的花朵,却能为生活锦上添花。每当忆起,你总能说,我的童年啊,在胡同里,那里有一个傻子······
生命是无奈,愿他们来生都能平淡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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