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公爵

作者: 酗生 | 来源:发表于2019-01-05 14:50 被阅读7次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收回庄园?国王陛下已经在催了。”

      我的同事在休息时间如是问我,这让我不得不将思绪那片终年郁郁葱葱,屹立在翠绿高地上的巨大庄园。德·拉摩尔先生,因在内乱之中选择支持伪王,陛下在镇压之后决定剥夺其公爵爵位。他是一位古稀之人,应是深居城堡不问政事,当陛下听闻伪王麾下有这样一个人物的时候,心痛地直接昏厥过去。原因很简单,如果我有一本关于陛下如何打下江山的史册,就可以为你叙上一天一夜的“德·拉摩尔之光荣”。还做过王子的剑术老师,夫人是陛下的远亲——虽然英年早逝,但这丝毫不影响公爵的威名。啊,恕我激动,如此英雄伟人,即使我不用谈想必也有许多人知道。

      话虽如此:我已不能再在他的姓名之中加上爵位的证明了,可我仍然想尊称他为德·拉摩尔先生。我为他争取到了一年的宽限,让他能有充裕的时间遣散仆从,筹集细软,顺便习惯习惯独立地生活——没有人收拾房间,准备餐食,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来。但是,毕竟他已经如此年迈,一年可以发生许多,包括让一位老人去世。命运相嘲,它似乎一定要让他品尝这一苦果,德·拉摩尔先生依旧健康无比而限期已至,如果我收不回庄园,骑士们的铁蹄将会把它和我的头颅一同交给国王陛下。

      前往城堡的路上,我措了好一会的辞,如何讲话既能得体雅致,又能让对方领会话中的含义,以免老人不致动怒——这是一门艺术。说不定德·拉摩尔先生已经完全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十分乐意把庄园归还陛下。临近庄园,没有管家在境界处迎接,也没有新的马匹换去我那劳顿的驽马,沿途的农民一脸茫然地望着我缓缓经过。他们以为我是来下最后通牒的使者,在我的身后正是千军万马,所以有的人迅速扔下农具,跑回房里。高地上的城堡比他原本的主人还要年迈,风化的砖石如同布满皱纹的皮肤。我叩响大门,那里没有一名骑士或一个守卫,我想里面也是如此,所以等了半天才听到里头的动静。

      “谁呀?”

      那声音颤巍巍的,可是异常清晰,通过砖石通道形成一道道回声传达至我的耳中,原来是从边门传来的。门洞里站着一个拄着精致拐杖的小老头,一身华服让我认定他是一位贵族——或者说就是德·拉摩尔本人。他没有驼背,手背青筋明显,比我想象之中矮小很多,或许是年老的关系。德·拉摩尔尽力伸长脖子想看清门外的人,若是以前,我只需要向守卫说明身份,一个跑得最快的斥候就会飞奔入领主房间通报。现在我腆起笑脸:“我是国王陛下的特使,来与您商量庄园的事。”老人眼中闪烁出一丝光,不慌不忙打开侧门,钥匙在锁口滑开了好几次。德·拉摩尔没有让我向他行礼,只是一直站在我身前问话,随后带我进入城堡。他的声音让我痴迷,如果我在二十年前再多努力练习一下剑术,说不定还能听见德·拉摩尔公爵在军中奋力怒吼指挥战斗,而我也可能有幸与他成为敌人。

      即使是敌人!我这样想道。我还记得一位骑士朋友这样评价德·拉摩尔公爵的最后一场战斗:“他挥舞长剑,用力剖开我的战友的盔甲和肚皮,勇猛得不像是一位六十岁的老头子。‘他就是德·拉摩尔!’有人认出了他——我多么不想有谁把他认出来,这下谁都不敢向他挥舞刀剑了。这是一个面对十头野狼也能杀出血路的男人,何况我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鬼。”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本尊,他比我矮一个头,拄着镶嵌宝石的拐杖走过砖石阶梯。路过广场时可以清晰地听见乌鸦的嘶鸣,它们已经擅自任命自己为庄园的领主了,所以毫无顾忌地停在广场中央,回头瞪视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我停了下来,而德·拉摩尔先生径自走去,难道他要赶走这群讨厌的乌鸦?我忽然展开了想象,德·拉摩尔以杖为剑,像面临一场战斗一样向乌鸦发起了攻击。他翻腾他跳跃,毫无悬念地赢得了战斗。德·拉摩尔的武艺令人陶醉,他收回长剑,站在一具具尸体中间,只要他还站着,没有人会认为这场战争会失败。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德·拉摩尔正从广场中央穿过,在另一侧等我过去,乌鸦没有飞走,还在中央啄食弃物。我也试图从中穿过,那群黑色的鸟忽然抬起头纷纷看向我,似乎已经把我当成了目标。我刚跨了一步,乌鸦全都聒噪起来,张开翅膀向我示威。我只好从一边绕过去了。为什么他可以从那些危险的禽兽之间经过,而我不能?我看着德·拉摩尔并不强健的后背,觉察不出任何异于常人的东西。

      城堡中已经空空如也,女佣,小童,管家,一无所有。每个房间的每扇门都洞开着,其中没有任何珍宝,只有被印上了德·拉摩尔家家徽的东西被留了下来,那是一柄骑士枪图案,代表着家族的忠诚与荣耀。一旦拥有那些东西,一定会被认为是德·拉摩尔家族之人而遭受唾弃,因为这已经是叛徒的标志。

      拾阶而上,转过一个个圈子和铁栅栏才能进入属于领主的活动范围,在这之下是公用区域。我好奇他是如何在领主房间里听到我的呼叫,德·拉摩尔先生告诉我,每有人来,他的爱犬就会吠叫,虽然它已经双目失明。“您有一条忠犬,拉摩尔先生。”他似乎是没有听到想要听到的称呼,脚步踟蹰了一下,用拐杖用力敲击地面,仿佛撞在了我的胸口。

      有很多大臣认为德·拉摩尔是被陷害的,单凭一纸文书就毁了一位功臣及其后代的一切实在是令人费解。照这么说来,的确没有什么证据证明德·拉摩尔是支持伪王的,只是一个侍从说他亲眼看见他与“那个人”在一起讨论什么。在缴获的文书中有德·拉摩尔的名字,仅此而已。

      眼前老人没有什么可以款待我的,餐桌上除了一瓶已开封的红酒和一盘水果别无它物,花瓶里不再有鲜艳的花卉,而即使是这些,也都是逃走的仆人劫掠之后剩下的,或农夫救济这位老人的。尽管如此,德·拉摩尔仍然找出两个擦得光洁如新的高脚酒杯,熟练地为我和自己倒上一杯红酒并以眼神致歉。这酒若是在之前应该是好酒,不过它已离开酒窖许多日子,味道大变,不再如宫廷酿酒那般口味丝滑甘美,甚至有些发酸,令我毫无品意。德·拉摩尔完全没有理会这个,他仿佛沉浸其中,优雅地晃动酒杯,想象酒的香气弥漫开来,再缓缓引入喉中,和所有爵爷无有不同。可惜的是,这终究不是什么好酒,老人蹙了蹙眉,将酒杯放在桌上。

      “我想您已经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我说,“陛下已经不耐烦了,他执意收回他的土地,虽然这对您来说是一种伤害。”闻言德·拉摩尔点头回复,语气中无疑透露着敬仰:“陛下就是这种人——他固执有顽强,很少有人能说动他,即使是在一场不容有失的战斗前夕。”说完他思考了好一会,年迈的人总会如此。“庄园永远都是陛下的领土,我知道我知道……”他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是陛下的臣子,始终如一。如果他要我沦为一个凡人,谁又能阻止他的决定呢。”

      “不,但我不能!”他忽然激动起来,“我没有完成我的使命!陛下让我起誓,在我死之前,在德·拉摩尔家族灭亡之前,都必须守住整个庄园。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可是战争已经结束了。”我只能这样开导他,德·拉摩尔用他剩余的力量站起来,他想拿下挂在墙壁上的长剑。我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惧,仿佛那个走路都很困难的老爷子其实是一个身经百战的骑士。不!他就是一个骑士!我斗不过他!剑刃发出铿锵之声,好像下一刻就会横在我的脖颈前。我赶忙拦住他:“我知道了,先生。陛下……陛下并没有那么偏执,也许我可以通融一下。”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已经为他争取到了一年的时间,现在已经是最后期限了。仆人的相继离去没有让他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作为公爵的所有权利,除了不能动的庄园和城堡,一切都在这一年之间离他而去。

      德·拉摩尔太老了,这样接待健谈的客人让他的精力早早耗尽,手颤抖得拿不起酒杯,酸酒几乎从嘴角流出。这时老人迅速地将手伸入口袋稳稳拿出手绢,轻柔地抹去嘴外头的水液,一切平常而优雅,令我不禁忘记了游说。

      我想到一个宴会之夜,王国中最繁华的庄园之一——德·拉摩尔庄园辉煌如昼,它的主人,年轻气盛的德·拉摩尔公爵在众多女士和显贵面前不小心碰到了一位侍女,手中的酒杯晃出少许酒液。他像侍女抱以歉意的微笑,拿出那块形影不离,纹有家徽的手绢,轻细而温柔地擦干手上的水渍。那块手绢不像是一位男子会带的东西,或许是某位仰慕他的伯爵夫人送他的定情信物?亦或是德·拉摩尔夫人在他出征时偷偷塞如铠甲中的护身符?它静静地带着只有特定的二人才有的记忆直到现在,为我所见。

      虽然我对德·拉摩尔是如此的充满敬意,但我所背负的是陛下的敕命,我必须完成。一名叛臣享用忠诚的徽纹,这无疑是对王国的侮辱,我必须带他离开这座城堡。城堡里有许多警钟,我灵机一动,奋力摇响离领主居室最近的那个,佯装惊慌地大喊:“敌袭!”

      警报足以传入整个房间。不过很快我就后悔了,我听见一声嘶哑的叫喊,德·拉摩尔竟然半套着盔甲,拖拖着一把剑冲出房间,气喘吁吁地看着我:“敌人,敌人在哪里?”刚刚问完他就晕了过去,厚重的盔甲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我脱去他的盔甲,那似乎是特制的,即使像他那般的老人也可以穿上并且应战。他为什么要做这样一套盔甲?在一年多前,他应该还有上千骑士拥戴,整个庄园不缺骁勇善战的人物。即使是被指为叛臣之后,国王陛下也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去进攻他的庄园才是,制作它根本毫无用处。。

      这让我得以进入领主的卧室,并见到那只让我和德·拉摩尔得以见面的盲犬。他蜷缩在角落,应是闻到了陌生人的气味,稍稍抬了抬头。他和德·拉摩尔先生一样快要走向生命的终点,身上所有皮肉全都耷拉着,双眼黯淡,我几乎不能从中看出我自己的轮廓。我想要抚摸他,他却警惕地躲开了,似乎并不喜欢生人来临。

      我将老人抬上床,静静等待他醒来。他的卧室异常整洁,极力维持着昔日的风采,但仍然显得空旷冷清,丝毫没有人的味道,那些空缺处原本应该放着万分华丽的装饰,站着时刻准备伺候领主的佣人,而现在只留下了一个老人。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陛下若有一丝念旧,总不会让这样的人活得穷困潦倒吧?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害怕,害怕一个昔日功臣不得不流落街头,靠别人的施舍过活。所有人都可以见他,所有人都可以让他低头,让他说出那些最卑微的请求。他现在还能躺在最优质的木材所制成的大床,盖羊绒被褥,用薄纱分割梦境和现实,可是下一刻呢,他或许只能睡爬满蟑螂的木床,一块亚麻布草草当作被子,和这一切一同腐烂。这样的王国存在着还有什么意义?它会在顷刻之间被敌国吞并,国王深陷战阵时甚至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我宣誓……”忽然德·拉摩尔开始梦呓,断断续续难以听清,“永远效忠于您,我的主,我的王……”可怜的人!我多想告诉他,你是一位令人敬仰的公爵,坚不可摧的伟大领主!陛下特赦于你,你的领土和地位将沿袭千秋万代。可他已经是一个普通人了,往日的战绩,富有的生活已经埋葬在记忆之中,为人所嘲笑。谁还会说他,德·拉摩尔公爵,是创造王国历史的最大忠臣,是永远值得铭记的英雄。国王陛下不会再召见他,骑士不会再为他拔剑,显贵们不会再去他的家中开办盛大的宴会!

      他终于醒了,说自己渴了,习惯性地拿起摇铃,希望召唤一个仆从为他带来一杯清水,可等了许久都没有人来,只有爱犬茫然地看向他,发出轻轻的呜咽。

      “拉摩尔!”我突然大叫,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你这个无耻之徒,竟然背叛陛下支持那个虚伪的畜生!你玷污了你的家徽,让手下的骑士蒙羞!和我决斗!卑鄙的拉摩尔!我要你见识一下陛下的惩戒,王国的尊严,叛徒!”

      我暴跳如雷,在一个老人面前歇斯底里地污言秽语,单单是这几句话竟然让我气喘吁吁,我的喉咙异常干涩,好像有刀片卡在喉结上搅动我的颈肉。他的盲犬被我的吼声吓到并向我狂吠,可是它已经和它的主人一样年迈,早已不是我的对手,我一脚将它踹飞进橱柜里,继续破口大骂。

      德·拉摩尔惊得目瞪口呆,像是看一个怪物,眼中闪烁着光芒——我相信这是他的怒火。我害怕极了,立刻移开视线,可是嘴巴还没有停下。“我要把你杀死!就在这里!死无葬身之地!你不配做一名公爵,不配拥有陛下的土地!你的誓言全都是虚伪谎话,还不愿意堂堂正正地与我决斗!来啊!从那里站起来,穿上铠甲,拿起长剑,用你的生命起誓!”

      “不,年轻人,你不能……”他开始喘息,瞳孔放大,整张床都与他一起抖动。“我已经,我已经!”老人用最后的力气突然暴起抓住我的领子,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占据了我的所有视线和脑海,如同垂死的狮王瞪视着他的猎物。他的力气出乎意料得大,我甚至不敢挣脱,害怕手臂在挣扎中被扯下留在我的身上,如此持续了几分钟,德·拉摩尔两眼一翻,死了。我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房间中几乎都是我的呼吸和那张狰狞的老脸。

      我的使命完成了,陛下随时都可以收回他的庄园。我将德·拉摩尔放回床上并合上他的眼睛。那条盲犬在混乱之中已经死去,我同样让它看上去像是死在睡梦之中。最后我看了一眼领主的卧室,像一个杀人犯一样逃离了庄园。令人敬佩的德·拉摩尔,最终死在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手里,这就是他那充满辉煌和光荣的一生中最大的污点了,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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