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年近八旬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真的老了,但是在我眼里,她就像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她唯一的嫁妆——旧式的衣箱,一样老而香气依旧迷人,它虽然不起眼,不显摆,却安安静静地见证了我们这个普通家族的兴衰荣辱。
祖母嫁到我们家的时候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我不能想象她初次踏入那时候的我们家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但我知道,如果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是绝不为过的。祖父有四个兄弟姊妹,他是家中的老大,老二是女儿身,自小就送给运河北岸的地主人家做丫鬟了,老三参军未归,老四送给同村的人家做儿子,家中唯有作为老大的祖父留守,而我的祖辈们的父母早已离开了人世。关于曾祖父,已经没有人清楚他的生平,唯有家乡河畔萋萋青草掩映的依稀的坟茔向世人述说着这个人的身世,我年幼时见过的一柄生锈的短刀是他留给后世的唯一记忆,而那也只是传说。曾祖母也在他去世不久后相继离世了,去世时年仅三十二岁,从祖辈们的片言只字中获知,她是得盲肠炎去世的,这对于解放前贫苦的家庭来说,就是不治之症,何况孩子们还懵懂无知,他们的娘亲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疼痛中凄楚地离开了人世,留下四个年幼的孩子在孤独和绝望中度过。
我已经无从知晓在祖母嫁到我们家之前的那几年祖父一个人是如何度过的,在这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何以生存,但是他竟然奇迹般的等到了他这辈子长相厮守的爱人,虽然我的祖母比祖父小了十几岁,他们却在特定的岁月里走到了一起,共同组建了家庭。真是印证了那句诗: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的婚礼是何其简单,简单到几乎没有酒席,祖母的嫁妆是何其单一,只有一个上漆的木质衣箱以及里面装载的新娘仅有的嫁衣。他们的结合也许是许多年以来,这个柴门里传出来的久违的欢笑声。
这种欢乐延续了十多年的时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父辈们相继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他们是我的父亲和他的三个弟弟,而最小的女孩儿却夭折了,祖母借用祖父的话说。在祖父去世的几十年后,祖母告诉我,那个女孩儿其实没有夭折,是她的父亲在她出生的几分钟后,把她放在水桶里淹死了。是祖父亲手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那个是我姑姑的女人,祖母为她准备的唯一的婴孩服在多年以后也从衣箱中消失不见了。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祖母依旧念念不忘她的女儿,但是从祖母的言语里丝毫没有怨恨祖父的意思,唯有深深的遗憾,还有对昔日重男轻女的顽固陋习的叹息。
也许是遗传,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某种疾病,祖父在我父亲十五岁的时候也离开了,也就是最小的孩子出生后没几年后。那是六十年代最末一年的冬天,他甚至都来不及看到七十年代的曙光就抛下年轻的妻子和四个年幼的孩子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睡梦中阖然长逝了,家人甚至都来不及为他准备后事。祖母的一生中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痛的事情,在我懂事的时候,她曾经对我讲起过,她已经完全不记得祖父是怎么被村里人载在船上送的医院(那时候村里没有汽车,去县城也不通公路),在医治无果后又如何草草出殡的,她只记得连棺材似乎是向别人家借的。许多年以后,祖母仍喟然感叹到,也许是他女儿来把他带走了。但那肯定不是真的,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以及对知情人的了解中,祖父去世的那天,他刚刚从几十里外挖河的现场赶回家。在以前的农村,冬天有挖河泥的惯例,据说这还是中央的决策。河泥是营养相当丰富的有机肥,祖父却在一九六九年冬天清河行动中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他是不是过劳死,现在已无从查证,在祖母遥远的记忆中,祖父是被大雪覆盖的晶莹的小船载着离开的。
祖父的痕迹并不因为他的去世而从家里彻底消失了,最年长的我的父亲,依然记得父亲去世后茫然而彷徨的日子。据父亲说,祖父是一个脾气及其温和的人,村里人都很喜欢和他交往,孩子们——我的父辈也特别黏自己的父亲。每每遇到什么事,第一个想起的总是父亲,转过身向父亲探求解决的办法的时候,却猛然发现父亲再也不会微笑着站在窗台下了,而是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祖父的去世,影响最大的还是我祖母,祖母在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守寡了,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在物质及其匮乏的年代,我很难想象他们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对此祖母和我的父辈们(其实只有我父亲,几个叔叔年纪都太小了)守口如瓶,我只能从别人的口中获取那段岁月关于他们的蛛丝马迹。祖母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从一而终的思想在她脑海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据说有人曾介绍男方入赘,但是被祖母委婉拒绝了。
祖父去世后,与他有关的所有东西都烧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什物,无非就是生前所穿衣物而已,但是有一样东西祖母却留下了,那是祖父生前的工作记录,它们被整整齐齐地叠在祖母的旧衣箱里。许多年以后,祖母从她的旧衣箱里翻出来给我看,那是丈量土地的测绘地图,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祖父做的和卡夫卡小说《城堡》中的K做的是同一个工作——土地测量员。祖母小心翼翼地把发黄发脆的纸翻出来的时候,我有点不以为然,因为那时候我还小,记得可能刚上小学。我告诉祖母,这个毫无价值,几张旧地图而已。但是对祖母来说,这是她的“千年文书”,这是关于祖父的唯一的记忆,我曾经听到过祖母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会念叨起,我把孩子们都带大了,孩子们都出息了,我总算对得起那个死去的了。每当这个时候,就能听到祖母打开衣箱的声音,她又要翻出她的“千年文书”了。又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我不知道祖母的“千年文书”是不是还在,这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在翻动这些旧纸时,俨然一副自豪的神情,因为在她眼中,祖父就是个大知识分子。而祖母为了她心中的大知识分子,竟然守了一辈子。
最小的叔叔结婚的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对家中的一些事开始有了模糊的记忆,在叔叔结婚的前两年,祖母开始攒钱,起初我不明就里,祖母为何经常开关她的衣箱,后来钱攒的差不多了,有一天祖母把我抱在膝头,从衣箱里拿出一大叠钱来,问我喜不喜欢,我傻傻地说,喜欢!祖母乐得呵呵笑:这是给你小叔叔造楼房娶媳妇用的,那时候我还听不懂娶媳妇,但知道造楼房。在八十年代中,村上没有几家造得起楼房的,凡是造了楼房的,都会被投去羡慕的眼光。现在想来,祖母造楼房确实不易,就凭小叔叔和祖母两人的劳动收入,而其他几个兄弟结婚也才几年。我不知道他们所经历的是怎样的劳动,听村里人说,自从祖父去世以后,祖母在干农活的时候从来就没把自己当女人,夏收夏种的时候,甚至是光着膀子干的,这让我听了很心酸。父亲曾告诉我,祖父去世以后,家里实在太穷了,穷得连房门破了都没钱修,躺在家里的床上都能望见镇上的灯光(从家里到镇上至少有五六里地),更何况是买衣服了,祖母那是迫不得已,哪个女子愿意在光天化日之下,光着膀子在地里干活。祖母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了,她要还债。她最先要还的是在祖父的丧事上向妯娌借的两担大米,那是父亲和一个远方叔叔去他亲叔叔家借来给祖父办丧事的,他婶婶在临出门的是说了一句:咱们家的米算是落水了。祖母却偏偏要争一口气,来年秋天,用存在衣箱里的钱,买了两担米还了过去。临到叔叔要结婚了,衣箱又是存钱的好地方,祖母把钱放在桌子上,边数边告诉我:这是卖南瓜的钱、这是卖榨菜的钱、这是卖羊毛的钱、这是交公粮的钱……,叔叔结完婚,衣箱里的钱也似乎消失不见了,但是笑容却一直挂在祖母的脸上,用祖母的话来说,她已经做完了人生中的所有大事,对得起死去的了。那时距离祖父去世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岁月如梭,我的孩子们也来到了这个人世,我的祖母荣升为曾祖,这对于她来说又是人生中最大的事了,尤其是得知我的妻子怀的是双胞胎后,她高兴地合不拢嘴,她又要忙开了。妻子怀孕是在春天,生产是在冬天,用祖母的话说是真正应了时候,祖母得知她的孙媳妇怀孕的时候,春蚕还没有发种(蚕子由蚕种场统一发放),祖母正好来得及预订一份(她放弃养蚕已经多年了,因为眼睛昏花了),为年底出生的曾孙准备一身过冬的新棉袄。说干她就忙开了,先到县城里去扯三尺花布,首先颜色要鲜艳,还要吉祥,要虎头纹的,还要一身大红的,虎头辟邪,红色喜庆。她把买来的花布叠齐放在了自己的衣箱里,那里本来是存放她自己过冬的衣物的,她把自己衣物都拿了出来,放在了床头,说,自己的旧衣服了,随便哪里堆一下就行了,到冬天灰层一弹就可以上身了,孩子们的新衣服可不能随便乱放,见光就不新了。妻子笑着跟她说,棉袄呢,外婆家会做的,再说也不用这么着急啊。你们那里哪里有丝绵呢?丝绵棉袄只有我们这里有呀!小孩子一定要穿丝绵的,保暖又透气。
就这样,孩子们将来的新衣服就占据了祖母的旧衣箱的大半了,我不清楚,祖母在整理她的旧衣物的时候,是不是把祖父的测量地图给弄丢了,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祖母的“千年文书”了,也许对于她来说,一个时代真的已经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随着曾孙辈的到来,她可以暂时告别她的“千年文书”和旧衣箱了,与她相伴的是一对活泼可爱的双胞胎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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