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四年级就开始有篮球玩了，你们看，这就是篮球。”黄老师举起一只廉价的黄色硬胶篮球，“这种球不可以踢的知道吗，”他用肥大的手拍了几下，“要像这样子拍才对。”孩子们连连点头。
“你们要爱护学校的篮球，就像爱护自己的篮球一样知道吗？”他走在两排穿着黑白统一的小孩之间，一只手叉着肥大的腰。
“知道了！”小孩子们整齐地回答。
“那好，你们拿着球去投篮吧，散了散了。”说完，黄老师走到球场旁边的石长椅，半躺着翻一本篮球杂志，挺大的椅子一下子充满了肉，过了一会儿就拿书盖在脸上睡觉去了。
一散开，男孩子们全跑去抢那一筐球，都觉得可以抢一个相对不错的球，只有阳阳还站在原地看着这个热闹的场面：二十多个统一着装、大小不同的小孩里外拥挤，抢到球的就挤出来，偶尔有了空隙就填满。这个填满与消失的游戏让阳阳一下想到以前在小志家用“小霸王”玩的俄罗斯方块。
不一会儿，奇奇从人群底下艰难地爬了出来，怀里已经多了一个篮球，他兴奋地朝阳阳跑去。
“阳阳你看，我们有球了。”奇奇很开心地笑着。
“这种球是不好的，不正规的。”阳阳抱过来把玩一下，“昨天小志哥说一般老师都不会给小学生玩好的球，都是这种不正规的。”
“啊，那怎么办啊？”虽然奇奇并没有觉得要怎么办。
“你先去玩吧，我找黄老师问问。”阳阳还给了他。
“不好吧，黄老师看起来比上学期的李老师还凶呢。”其实，奇奇害怕每一个老师。
“没事的，就问问。”
在奇奇的注视下阳阳走了过去。
好像找老师是多么新鲜的事，有好几个人也都望了过来。
“黄老师，黄老师！”阳阳还推了推，因为他睡着了。
“怎么了？”黄老师从杂志下面钻出一只小眼睛，看了一下阳阳又闭上了，“上厕所就去吧不用报告。”
“不是了，我想换一种篮球，这种篮球不正规。”
“怎么就不正规了，不是圆的吗？”黄老师没有睁开眼睛。
“但是这种太轻了，比赛就不会用这种球。”阳阳说着从小志那里听来的知识。
“你那么小的小孩用那么重的球干嘛，有得玩就好了，你又不比赛，”黄老师翻了个身，“快去玩吧，老师有事呢。”
“那我下次可以自己带球过来吗？”阳阳接着问。
“随便了。”乱糟糟的后脑勺下慵懒地飘出一句话。
“哦。”阳阳走了，并没有理会旁边看笑话的人。
“阳阳，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勇敢的。”奇奇看着回来的阳阳愈加欣赏。
“是真的就好了，我都不敢看鬼片的，我连大胖鹏都怕呢。”阳阳相当实诚，“他不给换，下次我就拿小志哥那个球过来，今天就凑合玩吧。”
两个小伙伴到了一个篮筐底下，一起在这边的还有其他同学，全是男的，都在用各种方式把球扔向篮筐。他们班只有一个篮球场的活动范围，相邻的几个场有一个是高年级的学生用的，剩下的是和他们一样大的小孩。早上不算太热的时候，地面渐渐因为孩子们运动的情绪而火热起来。
和阳阳、奇奇一起在这边投球的人，绝大多数是首次接触篮球，没准星更没有投篮的感觉，只是把球扔出去就对了。而这之中，阳阳就显得“稍有水平”了，好歹偶尔能在篮板底下投进球，奇奇对此实在惊叹。
“阳阳，你怎么投的？你好厉害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每次投出去都感觉和前面投的样子不一样。小志哥说，如果都能一样就算是很厉害了。”
“那小志哥是不是就很厉害啊？”
“是啊，我都没见他输过呢。”虽然阳阳就在前几天才第一次见小志打球。
“哇哦——”奇奇仿佛亲眼见到了似的。
阳阳随便指导了一下奇奇，就感觉投得无聊，他站在三分线外面的地方四处张望着。他在找一个女生，是李倩婷而不是何敏。因为刚才后者在旁边捡了一个球丢给阳阳，阳阳让她一块儿投，但是她说女孩子是不玩篮球的，转而就和别的女生坐在一张长椅上聊天，阳阳对于何敏的回答实在费解。
当他看到李倩婷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椅上翻看一本漫画书。她今天也穿了白色的运动鞋，和黑色的运动短裤，腿很修长，像《动物世界》里的羚羊，白皙到甚至于透明。她今天梳了个马尾，还是用“无嘴猫”的发卡别了头发，整个小脸蛋已经出落得非常不俗，很难不让人注意到这份还未成熟却又如此惊艳的魅力。
因此和阳阳一样在观察李倩婷的还有对面高年级的男生，他们此时满头大汗又满脸油光地把更加油腻的眼神抛向李倩婷，有说有笑着传递彼此已经尚不幼小的猥琐念头。他们其中一个人长得很高，身体像竹竿一般，手上戴着一个蓝色护腕。他和别的男生也在互相说笑着什么，眼神比其他人更加长久的滞留在李倩婷身上，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阳阳很不喜欢他们的眼神，这让他想起在武侠片里那些意欲轻薄妙龄女子的淫秽混混——更让阳阳无奈的是他自己还没有一身高强的武艺。
阳阳只好厌恶地看向别处。
“二小”的球场建在山边，两面环山，是掏空了这个空间来做场地的。旁边山上长满了不知名的树，叶子是一簇簇的颗粒，红色的泥土非常清香，填满了每一点绿色的缝隙，这座山是镇子里两座大山之一的凤凰山。“凤凰山上没有凤凰，都是鸡”，这是一句当地谚语。过了好些年阳阳才知道，原来里面的“鸡”是小孩不能吃的，是大人吃的“鸡”。这山上看起来神秘幽邃，其实里面有很多小路，有的可以直接通向凤凰山公园，公园里最高的地方是阳阳和小志经常练球的球场，其他的小路往下则通向镇子里的更多地方，山头就跟一个交通枢纽似的。也难怪时常会有人进去走动，还有那么多“鸡”，阳阳这么想。
阳阳被一阵叫骂的声音吸引，那是另一个半场的同学们正人神共愤的大声抱怨。一看，原来大胖鹏在那里，此时他肥壮的双臂正捧着两个篮球，一脸坏笑地躲避来抢球的人。那边本来投球投得好好的，但大胖鹏突然觉得投球没意思，觉得有更多的球在手里会更有趣，于是他便开始掠夺别人的球。
大胖鹏只能稳稳地拿两个在手上，没拿到的就去干扰别人投球。在一堆怒不可遏的小孩中间有一个欢乐的胖子灵活地来回跑动，还有一个小瘦子在拼命地追他，诙谐得像杰瑞鼠追汤姆猫。
就这样好一会儿，阳阳终于忍不住朝那边的小瘦子喊道：“跳跳，别抢了，你们一块儿来这边投球吧。”
跳跳跑得满脸通红：“大胖鹏抢我球！”他看上去很伤心和气愤。
“你们一起过来投球吧，谁捡着谁投就好了。”阳阳觉得很好解决。
跳跳恶狠狠地瞪了大胖鹏一眼，十分不服气地跑了过来。跟着还有被大胖鹏祸害的其他人，也都带着球跑了过去。
此时，那个半场只剩下一个人，生气的对象就变成了大胖鹏。他抱着两个球站在原地，冲着阳阳大喊：“你个‘洋人’、‘洋鬼子’乱喊什么，你什么意思啊？”
小孩子起外号的话要么是根据外形，要么就是在名字上下功夫，阳阳叫做周阳仁，在班里学到“洋人”这个词的时候，一些调皮的孩子就开始像大胖鹏这样称呼阳阳。
“我……我怎么了？”阳阳的忧患意识总是后知后觉，他一时间还不知道怎么就惹到了大胖鹏。
“你敢让别人不和我玩，你敢和我作对，是不是想挨打啊！”大胖鹏气得跳了起来，用力地跺了跺脚。
奇奇悄悄跑到阳阳身边一两步的地方小声提醒，让阳阳赶紧跑到老师那里。阳阳这才慌了神，纸娃娃的脸上眼睛惊得大大的。而大胖鹏已经开始“杀”过来了，阳阳不可能在不被他摁倒之前跑过去，本来他们距离老师的位置就差不多。大胖鹏左右抱着两个像他肚子那么大的篮球，凶神恶煞地冲了过来，如果阳阳看过《水浒传》，一定会觉得大胖鹏手里应该攥着两板斧头。不过现在，阳阳觉得那和斧头一样可怕。
阳阳没有坐以待毙，马上跑向旁边的球场，想着跑不到老师旁边就先往远了跑，毕竟胖子都跑不了多远。
但是前期的胖子太厉害，他们的距离正不断缩小。阳阳被追到高年级的场地，那些全身是汗的大男孩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的追逐，起哄着鬼叫，有如在看马戏一样的快乐。他们的叫好和笑声全都给了外形更有特点的大胖鹏，阳阳更紧张了，因为他知道身后的人很吃这一套。当下便小心翼翼地回头，发现大胖鹏离自己已经很近了，但同时也看到他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明显是体力不支。就在阳阳以为大胖鹏要放弃的时候，只见后者把右边的球砸了过来。
阳阳只担心了半秒，随即发现即便离得这么近，大胖鹏都还是把球非常偏地扔去了大男孩们的方向。其中一个大男孩接了下来，笑骂道：“小胖子，扔准点，这都打不到还是男人吗！”其余人继续大笑调侃。
大胖鹏速度已经跟不上了，脸上火红伴着大汗淋漓，像一块不甘心的烤猪排。这时，阳阳围着他绕了一个小圈快速地往回跑。大胖鹏这下急了，眼看追不上阳阳，等他跑到老师那里后就打不了了，便决定把最后一个球扔过去。他保持着越来越慢的速度，两只手把球举过后脑勺，然后用尽了身上每一寸肥肉储存的能量气力把球扔了出去。这一球的威力无疑是大了很多，近点甚至能听见撕开的风声——结果，还是偏了。
阳阳知道大胖鹏已经追不上他以后就回过头看，刚好看到那个极速冲刺的球打到了旁边离他两三米远的一个高个子男孩的脑壳。那个男孩本来是要走去前面的，没曾想被球打中了后脑勺——男孩戴着一个蓝色的护腕。
一个沉闷的碰撞声生成，阳阳身后的篮球场，一直在看着他们的同学们一片沉寂，他看不到他们的表情。而他左手边的大男孩们，全都收起了调笑声，保持着和远处大胖鹏一样的目瞪口呆，阳阳看了后也目瞪口呆。其他场地不知情的学生们依旧笑声飞扬，但还是无法稀释这两个场的沉默。
那个黄色的篮球打到人后速度大减地弹了出去，连滚带弹的来到了两个球场间的一个长石椅边。阳阳这才注意到李倩婷就在那里，她坐在那个石椅上背对着这个球场，正认真地看漫画。当所有人的注意力跟着球来到李倩婷这里的时候，戴着蓝护腕的男孩也来到这边，看他之前的方向好像也是要过来的。球滚到李倩婷脚边，把她的注意力从漫画上打断。
“没事吧？”男孩说。
李倩婷回过头看着这个头发有点乱飞的陌生男孩说：“没事啊。”她觉得很奇怪。
“嗯，没事就好了。”
男孩面露微笑，在她脚边捡起球，起来又是一笑，转过身。李倩婷还在看着他。
站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阳阳很清楚地看到男孩在转身离开李倩婷的一瞬间把笑容给抹掉了。
“谁扔的？”
男孩举着球，声音像刚刚砸到他脑袋的球声一样沉闷。眼神如镰刀扫过稻谷丛一样扫过了大男孩们，最后砍到了被吓得不敢动的大胖鹏身上。
男孩慢慢走向大胖鹏，一只手还不急不缓地拍球。本来距离不远，可他似乎故意走得很慢，然后还做作地耍了几个本不该这个时候做的动作。男孩来到大胖鹏面前三四步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对还看着自己的李倩婷又是一笑，仿佛要她准备好看着自己的威风一面。回过身，继续向着大胖鹏走去。刚走出一步，球就砸在脚尖上了，大胖鹏很明显的看到他的脸在抽搐，球飞快地滚了出去。
男孩暗暗骂了一句：“我操！”然后急忙弯着腰追了出去捡球。场面瞬间又变得诙谐起来，旁边的大男孩们偷偷忍着笑。大胖鹏看着男孩跑过去捡球，脸上的表情比男孩还复杂。阳阳看到李倩婷起身走了，捡球回来的男孩也看到了，他变得很生气。
“我操，你这只肥猪，看你做的好事！”
男孩怒吼大胖鹏，后者被吓得慢慢退后，接着他拿起球来准备给大胖鹏一下。突然，另一只球猛的出现，以一种不带迟疑的果断和力度袭来，一下打在了男孩脸上。
气氛像是在冰箱里，时而融化时而又凝固。男孩不知道是痛是惊，就这么愣在那里，手里的球滑掉，然后旁边的大男孩们和大胖鹏又是一模一样的目瞪口呆。
“对不起。”
阳阳跑了过来，他把大胖鹏拉到身后，“大哥哥对不起，这是不小心扔的，就像刚才那个一样，也是不小心的，他没来得及说。真是对不起了，大哥哥你可以原谅我们吗？”
阳阳问得很认真，天真无邪的样子十分无辜。
“原谅你吗？你妈！我操！”
男孩爆发了，青筋爬上了他涨红的脖子，勾勒出“歇斯底里”四个字。
他举起手就欲把脸上的颜色给点阳阳，而后者贴着大胖鹏往后退。千钧一发之际，男孩扇出来的手拐了回去挡在了自己的前面，又一个篮球忽然出现。
“这他妈又是谁？”
男孩咆哮，尽管他知道那个球不像是为了砸他而来，球的方向和力道是个明显的传球。
阳阳和大胖鹏望了过去，只见黄老师大腹便便地正走过来，他的眼睛惺忪，脖子上挂着银色的哨子睡在他凸起的肚皮上。阳阳看见黄老师身后是奇奇和何敏，其他的同学这时也都慢慢围了过来。
“是刘峰吧？你个打篮球的，还是校队的，被球砸几下怎么了？散了吗？”黄老师走到阳阳旁边，一只手搭在其肩膀上微微往他身后拉。
“刘峰？”听到名字的阳阳和大胖鹏心里不由得一惊，因为他们在新学期的第一天就听到了班上爱打听消息的同学说，刘峰这个人是他们学校里的新老大，而且镇上其他两个小学的新老大都不敢惹他。这人生性恶劣打架闯祸学习差劲，仗着家里有点小钱，所以他作为体育生还能勉强上学。
“你是他们老师吧，你学生故意用球打我，这算什么？是你教的吗？”刘峰继续恶狠狠地说，似乎并不在意老师的身份。
“对啊对啊，是这两个小不点故意的。”赶来的大男孩们站在刘峰后面，好像一下来了气势。
“这么小的小孩他们懂什么，我好像听到他们已经认错了吧，你的目的不就达到了，那你现在是要怎样？”黄老师愈渐严肃地盯着刘峰，大胖鹏害怕得打起嗝来。
“可也不能这么算了啊，是你学生你就护短啊，他砸的是我的脸啊！”刘峰指指自己的脸，尽管看起来除了红了点并没有什么异样。
“篮球场上的事情用篮球解决，不然你们打一场比赛呗，你输了这事儿就算了，他输了我再向你赔罪，怎么样？”黄老师说得轻描淡写十分坦然。
倒是对面的一帮人笑声一片。
“哈哈，好啊，这当然没问题啊，允许他们两个人一起来，我多放他几个球都行。”刘峰得意得直抖腿。
在他们继续争论的时候，阳阳回头看到了奇奇和何敏，看得出他们有多担心，于是他面无表情地冲他们点了点头。视线往后拉，穿过了人群的缝隙如藤蔓般缠上了李倩婷。此时她正坐在另一张石长椅上看着漫画，正对着他们，但是她看起来毫不关心。周围的人都过来围观了，她就一个人在那个偌大的场地里显得特别孤零零，阳阳看得出神。
“两个？好啊，算我一个。”黄老师轻蔑地看着刘峰。
“你？”
刘峰语气变得迟疑，虽然他俩身高接近，且他又贵为“二小”的校队队长，可是任谁看到黄老师魁梧庞大的身姿都会没有底。“篮球场上的胖子不轻惹”，这是所有打球的人都知道的事。
“你怕了就再加一个人啊，”黄老师又是轻蔑地扫视刘峰身后矮他一截的大男孩们，待得各个规避视线后，接着说：“不敢接就算了啊，输了可更丢人。”
就在刘峰气愤的纠结时又有人挤了进来，嘴里火急火燎地骂：“你们他妈的干嘛呢？还不去练球在干嘛呢？”
从刘峰身后的人群里挤出来一个干瘦的男人，他脖子上也带着一个口哨，矮了刘峰一头，也是个体育老师。阳阳班上前几个学期都是他教的，记得他上体育课时从不让学生自由玩，天天搞一套体育理论，这让好动的学生对他都无好感。而且他不光管理上像文化类老师一样严厉，脾气也一样大。
“刘峰你干嘛？”来人没好气地看了看刘峰，当扭头看到黄老师时却勉强挤出个笑脸来，“哟，胖哥啊，怎么了，这小子惹到你了？”
“小李子啊，这刘峰是你带的吧，这脾气性子可比你硬气多了啊。”黄老师语气依旧不弱，倒是对面的李老师脸色复杂起来。
李老师：“这小子就是调皮不听话，胖哥你就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啊，他又不懂事。”
黄老师继续说：“刘峰啊，你不是怕打不过我嘛，你的老师教练不是来了嘛，你们一起啊。”
刘峰刚想回应点什么就被李老师用力地按下了肩膀：“哈哈，胖哥哪里的话，我们这身板做成菜都不够你吃的，你看现在也快下课了，我们还是让孩子们赶紧准备回去吧。”李老师继续陪着笑。
“好吧，那今天的事就算了啊，篮球场上的事别场外找茬。”黄老师看着刘峰。
“那我们就先走了，等下下班一起喝酒啊小李子。”黄老师拉着阳阳他们走开。
“好嘞好嘞！”李老师连忙答应。
人群散得很快，只留下怒气极度膨胀而无处宣泄的刘峰和李老师还站在那里。
“刘峰啊，今天的事我知道你很不爽，但是我告诉你别想着报复什么的。刚才那个胖子，他有足够的实力让我们招惹不起，不论是场上还是场外，他的事我以后再跟你说。你现在要觉得不爽就去多练练球，发泄发泄，不过这事儿只能这么算了啊。”李老师拍了拍他的肩头就走了。
刘峰一点没听进去，他看着逐渐走远的阳阳等人，眼睛里满是怒火，现在他看起来多了一种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愠色，那被所谓的面子问题及可怕的自尊心交融而成的情愫，使他眉目之间渗透出一层可怕的暴戾——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个大人。
“老师啊，原来你那么厉害的啊，刚才那个李老师那么怕你呢。”阳阳回忆着刚刚。
“哈哈，年轻的时候多干点混事儿，老了就有吓唬人的资本了。”黄老师肥大的脸上深陷一个笑容。
“那你打球很厉害吗？应该比小志哥还厉害吧。”阳阳又问。
“老师都这么胖了，早就跑不动咯。”黄老师没有吹嘘，“倒是你啊，扔得挺准啊，那么远直接爆头啊，哈哈。”
大胖鹏羞愧地低下了头。
“啊，老师你知道我是故意的啊，那你还救我们。”阳阳惊讶。
“你们还是小孩嘛，刘峰他们都那么大了还那么混，要是再大一点还得了。你能知错就好，那些混小子哪里知道天高地厚，教育对他们都没用了，只能适当教训一下。”黄老师摸了摸阳阳的头。
“哦，那谢谢老师了。”阳阳说了谢谢，但还是没有表情。
最后黄老师说作为他们做错事的小惩罚，就让阳阳和大胖鹏一起把这一筐球拿回器材室。
黄老师走后，阳阳和大胖鹏两人面面相觑却什么也没有说，就在只有小孩子才觉得不尴尬的安静氛围里把球筐拖回了器材室。两个小孩不知道的是，他们之间的小隔阂在一起把沉重的球筐送回器材室的那一刻起，已经开始裂缝。
难得可以上一节美术课而没有其他科目的老师闯进来霸课，这是奇奇说的。
四年四班今天画“我最喜欢的——”，算是半命题，而大胖鹏觉得这和半命题作文一样难。他开始四处张望扒拉别人的画本，希望从别人的“最喜欢”中挑出自己的“最喜欢”。尽管温柔的美术老师一直说画什么都可以，不论是人、动物还是老师都可以。他时不时拨弄眼镜，说话也极力想显展示他的幽默，但是孩子们没人理解他的笑点。于是孩子们等他自己傻笑了三四秒后，他才慢慢在大人的尴尬中继续讲些绘画要点。
“阳阳你看，我画的是我和爸爸妈妈”，何敏拿给同桌阳阳看。
“哪个是你啊？”阳阳问得很认真。
“当然是中间穿裙子的那个啊！”
“你怎么比你妈妈还高啊？为什么有四个人啊？”
“我画的是长大以后的啊，那个人是……”何敏顿了一下，脸上涂了水彩般红润，“那个人是我的老公啊。”
“啊？”阳阳有些惊讶。
“啊什么啊？”
“没什么，你干嘛要画‘你的老公’啊，你现在都还没有，还没见过他呢？”
“老师不是说画最喜欢的人嘛，我以后的老公肯定就是我最喜欢的啊。”何敏没觉得不妥。
“哦。”
阳阳觉得何敏有很丰富的想象力，这点和他很像。
“可是‘你老公’为什么穿粉色的衣服啊？男人怎么可能喜欢粉色呢？”
“啊，这样子啊。”何敏问道：“那你觉得什么颜色好呢？”
“蓝色。”阳阳回答。
何敏“哦”了一声，然后把画本拿回到自己的桌子上开始修改。
阳阳还没开始画，他决定四处走走看看——这是唯一一节老师允许他们在课堂上随意走动的课。教室里很多同学都在开心地走动，抱有像大人去邻居家串门一样的感受。
并不是所有的同桌都像阳阳和何敏彼此那么融洽的，比如跳跳的同桌，那是大胖鹏。此时，后者正对着跳跳大肆嘲笑，因为跳跳照着美术课本画一个汉堡。跳跳气愤地说自己吃过一次觉得特别好吃，所以很喜欢。而大胖鹏觉得这一点儿也不酷，并且嘲笑跳跳只吃过一次汉堡。
阳阳走过他们旁边的时候问跳跳是怎么样的，他还没吃过。跳跳立刻消了气，高兴地指着画里的汉堡，跟阳阳绘声绘色的介绍了它的各个部分。阳阳只觉得那个肉饼不错，然后没再做评价就走了。大胖鹏看着阳阳但是没有搭茬。可能是上一节课发生的事情，大胖鹏现在对阳阳的感觉已经变得有些不一样，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
阳阳四处走动，其实他一开始就有了目标。但并没有一开始就走过去看李倩婷的画，而是装作和她的同桌班长很熟络地聊天。其实阳阳不太记得班长的名字，因为他当了好几年的班长，大家也都喊习惯了。
班长画了一本书，四四方方的形状上写了一个金色大字——“书”。阳阳问他这是什么书，班长悠然一笑说，书是最好的东西，人类应该多多看书，因为书是人类的精神食粮，某个方面来说比食物还重要，但至于是哪个方面他没有说清楚。
阳阳就知道会是这种情况，通常他都听不懂班长在说什么，包括奇奇在内的很多人都是这么觉得的，而且总是用“人类”来区分普通人和他自己。随即阳阳好像更明白了自己平常也不愿搭理班长的原因。
班长继续喋喋不休，阳阳偷看到了李倩婷画的东西——一只猫。那只猫画得很好，临摹得和美术课本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放大版，并按照她的想法加了不同的颜色。猫的眼睛是紫色的，还多了一些颜色深沉的花纹，猫的形象比课本上的丰富多了。但他觉得这只猫并不可爱，可能是没见过紫色眼睛的猫吧，乍一看有一种他现在还形容不出的词汇——鬼魅。班长继续延伸他的话题，阳阳不作声响地走开了，临走还不望了一眼正在上色的李倩婷。
阳阳回到位置上开始画最喜欢的东西，他下笔快，毫不犹豫，转眼就画好了一只动物。
“你喜欢长胡须的猪啊？”何敏问。
“......”阳阳想说点什么的，但是他没有。
急促的下课铃声响起，放学时间到，比铃声还要急促的是孩子们的脚步。大胖鹏一个箭步冲出了教室，并把写有“最喜欢的不一样的汉堡”，但其实只是画了一个很普通的大汉堡的画纸飞到了讲台上。美术老师一边慌乱地去接那张纷飞的画纸，一边提醒大胖鹏别跑那么快。
大家依次上去交画纸，阳阳下来的时候何敏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家，因为他们可以同行一段路。
阳阳一口拒绝，因为小志会来接他，而小志的车不能载两个人。
何敏笑着说，哦，这样子，那明天再见。
阳阳“嗯”了一下，何敏就背着她红色的小书包走了。
阳阳同样的方式告别了妈妈来接的奇奇。
不多时，教室里陆续走了不少人，美术老师小心地摊开一些水彩还没干的画，另一些对自己画作精益求精的孩子还在一笔一划地涂上水彩笔。阳阳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从别人那儿借来的《老夫子》黑白连环画。
渐渐整个教室显得空荡荡起来，教学楼前的桂花树上爬了好几只鸣叫的知了，那听起来似乎乐此不疲的声音纷纷走进教室坐好，阳光和桂花的气味一样美好，时刻让人沉浸其中却浑然不知，远处的山上有几只麻雀正在飞离。
当阳阳沉浸在黑白幽默里面不能自拔的时候，是大胖鹏的声音扰醒了他。阳阳寻着声音抬头，看到已经大叫着“救命”跑了一条走廊的大胖鹏冲进了教室，他几乎是跌撞着靠到了讲台。还没等美术老师来得及问，大胖鹏见老师还在，脸色快速闪过一帧喜悦，然后赶紧躲在其身后：“老师救命啊——”他喊道。这句话里面，每个字都散发着恐惧。
美术老师又没来得及问，纷沓而至的奔跑声像点燃一串鞭炮似的吓走了原本安静的空气。等到这帮人都停下来阳阳才到看到那领头的人，是他刚刚认识的刘峰。
“你们干嘛？怎么了？想干嘛？”
美术老师这才开口说话，他有意识地护了护身后的大胖鹏。
刘峰走进来才看到美术老师在，但没搭理，又淡淡地走了出去。阳阳注意到他攥着俩拳头。
他出去的时候环视了教室，接着看到了阳阳，脸上的表情不可察觉的变了一下。
门外的一帮人，就是上节体育课和阳阳他们发生冲突的大男孩们。看来刘峰咽不下气竟然想放学堵大胖鹏和阳阳。得亏大胖鹏跑了回来，不然看这架势，大胖鹏明天上学的时候可能又得“胖一圈”，阳阳这么想。
“你们几个哪个班的？在这干嘛？再不走就跟我去办公室！”美术老师有意加大了音量，但是他柔弱的身子看起来根本支撑不起这句话的气势。门外的人依旧还在，装作没听到自顾自地聊天。
“快说啊！”美术老师走出去和他们理论。
“你哪个班的？在这干嘛？”他来到刘峰面前。
阳阳看到美术老师比刘峰差不多高，虽然是个大人，胳膊却还没有刘峰粗，身体看起来更是不结实。刘峰一行人依旧没有理他，装作视而不见。
美术老师有些生气：“跟我走！”
他上手去拉刘峰的胳膊，但后者一下甩开了。美术老师十分震惊，他还没遇到过这么冲的小学生。而比他对此更震惊的是教室里的人，一个还坐在椅子上画画的小女孩被吓得哭了出来。阳阳看到在讲台上孤身一人的大胖鹏也开始小小地抽泣。忽然，一股触电般的感觉一下子从阳阳心里释放出来，鸡皮疙瘩爬满了他的皮肤。
门外继续推拉推搡，美术老师的音量一再提高，但对于另一方也依然于事无补，这种听天由命的感觉是作为猎物的共同紧张感。阳阳想起他曾经听跳跳说过，隔壁班有个男孩以前也被高年级的男生在放学时堵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清楚，只知道那个男孩后来被打的不敢来学校了，得让他爸爸每天上下学都送，而那几个打他的男生现在都还没查出来。
阳阳越想越害怕，他可不想让家长知道这些，不然妈妈该多失望。更何况，他——没有爸爸。
“阳阳我来了。”
中断阳阳继续胡思乱想的人是小志，他穿过门外的一群人走了进来。
“阳阳不好意思啊，今天那个傻逼英语老师拖堂，所以来晚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他穿着黄色的人字拖，洗白的牛仔裤，体恤边缘有些脱线，慵懒凌乱的头发下一张干净精神的面庞如大理石般硬朗。
“小志哥！”
阳阳冲了过去拉住小志的手，把头躲在他脱线的体恤边上。
“怎么了阳阳？”小志摸摸他的脑壳，随后看了看门外的景象，大概自己能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他拉着阳阳的手走了出去，来回看了一遍这五六个人。除了刘峰比他高小半头外，都只是比阳阳大一点的小孩子模样。但是他们各个皮肤黝黑，小胳膊上都有“小老鼠”，估计是训练过的体育生。
“你们谁打了我弟？”
他又来回看了一遍，问了所有人，但是竟没人敢应。
“这位同学你又是谁？”美术老师的嗓音因为刚刚的叫喊而变得有些沙哑。
“我是他哥，你是他的老师吧，老师好啊，我来接他回家可以吧。”小志是现在唯一还能笑着说话的人。
美术老师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小志微微一笑，准备就走。
“等等，”刘峰走到小志身边，“没人打你弟，是他打的我！”
他离小志很近，刻意低着头和小志说话。估计是看小志比自己矮，没大自己几岁的样子所以没有多怵。
“对啊，他先动的手，就想这么走啊！”一个留着癞子头的大男孩也站了出来，用力装出一副凶恶不怕事的样子。
“啪——”
小志一巴掌轰在了这个男孩脸上。阳阳看得很清楚，男孩被打的一瞬间脸上扭曲的样子。这绝对是阳阳这辈子目前听过最响亮的巴掌，像学校鼓号队里有人用力打了一下镲，甚至让人有些耳鸣的错觉。
男孩痛苦倒地，嚎啕大哭，伴随耳光的响声镇住了所有人。
“现在能走了吗？”小志若无其事地转过头问刘峰。
“你怎么打人呢？”美术老师急忙忙赶过去查看倒地的男孩。
刘峰面露青色，脖子涨红，气得没话说，好像也被打了一巴掌似的。
“要是不能走，单挑！想打群架，明天‘一中’至少会出动二十辆单车来这个学校门口堵你们，敢来吗？”
小志逐字逐句地说，丝毫没有慌张，只是默默地抓紧了阳阳的手。阳阳紧张到不能呼吸，似乎空气变得粘稠难以夺取。
隔了几秒钟，倒地的男孩被美术老师扶起，他还在不停地哭，一只手摸着烙铁一般红的左脸。小志见刘峰憋着不吭声就拉着阳阳走了，一眼都没看被他打成惨样的男孩，只是后者一脸怨毒地盯着他，企图用眼神对其造成痛楚。
只是众人没人再吭声，就这样在后面一直盯着小志两人。
“阳阳。”小志拉着阳阳走得很慢，悄悄声地说:“不要怕，他们已经被我吓住了，我们就这样慢慢走，走太快会把气势给消掉的。”小志第一次觉得这条走廊那么长。
“你说什么？”阳阳太紧张了没听清小志在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要……”
“什么？”阳阳还是没听清，他紧张地抬起头看着小志。
“……跑。”小志刚好说完最后一个字。
阳阳立刻拉着小志就跑，他听清了这个字。
小志惊得眼睛瞪大，但是来不及说什么只好跟着阳阳拼命地跑。
“妈的，唬我！”
刘峰在后面大喊，旁边的人立马反应过来附和起势，众人跟着刘峰急忙追了出去。美术老师阻拦不及，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离开，回过头，教室里的大胖鹏已经被刚刚的情景吓呆了，眼泪挂在下巴久久未滴下。
小车刚刚兴起的年代，唯自行车最快。一辆发出异响的“二八”车飞快地冲出校门口，紧接着三秒后又有三辆女士自行车追咬着出来。速度快得旁边来接孩子的家长纷纷护着孩子，然后怒骂他们是否要赶去投胎。
阳阳紧紧地抓住小志的裤腰，此时后者正站着骑车。以前小志用这个姿势就是要加速超车的时候，而现在小志一直保持着加速——他看起来就像在自行车上跑步。而刘峰等人紧跟其后，三辆车六个人，都是载着一个人拼速度。
“妈的，早知道先不还车给牛狗了，这破车太难骑了。”小志用力踩下去的时候“啪”的一响，像是链条卡了一下齿轮，“不然这帮小孩怎么可能追得上我。”小志回头看到不曾拉开距离的刘峰等人。
“那……那怎么办？要被追上了。”阳阳十分慌乱。
“没事，都载着一个人呢，他们骑不了多久，我体力比他们好多了。”话是这么说，小志也清楚自己的车比他们的糟糕多了，感觉像是载着两个人骑。
“操，”刘峰叫骂，“他那么烂的车我们都追不上。”
“人家是初中生嘛，当然厉害一点。”其中一个男孩说。
“是啊，大一点的人总会厉害点的。”
“你们就是怂。年纪大怎么了，他还没我高呢，多吃一年饭还不是都拉出去了。”刘峰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教育小弟。
“就是，不要怕，等下抽死他，操他妈的。”刘峰后座上载着的是那个被小志抽了耳光的癞子头男孩，他显然比旁边的男孩更愤怒。
“可是追不上啊，怎么办？”
“这样，”刘峰对左右两边骑车的人说，“你们坐后面的一会儿跳车，然后跟着。我们三个先追上去，把他们逼停了，再一块儿围殴他们。”
“好！”众人赞同。
超过了许许多多的摩托车、自行车和行人，几辆车你追我赶，没有红绿灯的年代就是速度最快的年代。到某个路口时，刘峰一声令下：“跳!”三辆车后面的男孩也不管车速多快，手一撑后座就下去了，踉跄几下后，就跟着车跑。
“小志哥，你看！”阳阳大喊。
小志回头一看，没说话，心里暗语：就等你这下了！脸上划过狡黠一笑。
变成一个人的刘峰等人突然脚下生风，力量涌现，脚速一下起来。计划的效果立竿见影，刘峰三人距离小志他们越来越近。其中一个男孩还叫嚣到:“还不投降，你们已经被大部队包围了，小日本鬼子！缴械不杀！”小志听到后骂了一句:“妈的傻逼，电视剧看多了吧。”
就在两方即将接触的一刻，他们前方出现了一个大转盘，而转盘之后就是一个很长的下坡路。小志用高超的自行车技术，几乎是贴着转盘拐弯，比刘峰他们先一步下坡。到了这时刘峰他们才发现，根本就追不上了。
“我操，怎么会那么快，他好像都没有踩啊。”刚刚喊电视台词的那个男孩说。
“是不是因为他们是两个人啊，我听我哥说，初中物理教过，重的东西下坡的时候会快点的。”另一个男孩说。
“狗屁，是因为他的车比我们的车更适合下坡路。你看，他都不用踩。”刘峰反驳。
“哦，原来是这样。”另外两人好像明白了。
就这样，在后面三人幽怨地注视之下小志利用下坡路拉开了距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逃亡之路”周围逐渐出现一些空地和正在搭建的房子，空地里有顽强疯长的杂草，每个工地前都有一堆沙子一堆石硕，还有一堆正冒着泡的白石灰。
这个时期的镇子，除了工地外，还有很多没有开发的荒地，那些地方都是孩子们最乐意奔跑玩闹的场所，还有的孩子会把自己发现的地方当做秘密基地作为邀请小伙伴一起玩乐的地方。有一次，阳阳发现自己曾经的秘密基地上面多了一栋房子，随即想着换了个基地，可是没过几天又会像这样。于是他开始怀疑以后是不是所有的空地都会长满房子，是不是以后都没有街道了，出街就得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邻居家。
小志甩开刘峰几人有好一会儿了，他这才放心地坐在车座上，任车子用惯性前进，徐徐的风吹进少年的发和单薄的衣服。阳阳感觉到小志的后背在冒着热气，吹过来的风都是暖暖的。便把手不自主地伸到小志后背上，那粘湿在背上的单衣像一张老人脸一样皱皱巴巴。隔着小志单薄的背，他能感受到手心下那个心脏正在用力地跳动着，让他的手不敢握紧，也不忍离开。
“阳阳，不用怕，他们追不上的。”小志擦了一下流到脸颊的汗，“我操了，这帮小屁孩那么不要命。明天！明天我就叫我兄弟一起去接你，我看他们还敢动。”小志骂骂咧咧。
“小志哥，我不怕的。”阳阳一张纸娃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旁边工地像一片废墟，用竹子搭建的脚手架上有几个工人双脚凌空地坐着，大概在三层楼的高度，在悠哉地抽烟，烟雾随风飘散至再也不见。他们的脸如一片焦土，汗水在焦土的沟壑里流淌，再炙热的阳光也照不透这般浑浊。他们用着不属于小镇本地的口音说些不属于小镇的话题，有些是关于糟粕的现在，更多的是听了后会傻笑起来的未来。有一个女工人坐在脚手架另一边，没有和吹牛的男人们一起，她直愣愣地盯着远方，眼睛失神得像盲人。
在一楼的那个架空层，有个流浪汉躲在里面庇荫睡觉，他的头发又长又乱，分不清男女，穿着不合身的脏兮兮而破烂的衣物，要不是时不时抽动一下还以为他死在那里了。阳阳和小志的车慢慢驶过工地，时不时听到有掉下的细碎东西。不知道那是碎石块，是铁屑，是汗水还是眼泪。
“哈，你们再跑啊！”有人在后面喊。
“是他们！”阳阳也大喊。
“妈的，明天别让我见到他们。”小志重新站着骑车又开始加速了。
“别跑！”刘峰几人也开始站起来骑车。
几辆自行车飞快地驶过脏乱的路面，一路上都是沙子被碾碎的声音，尘土飞扬。惹得脚手架上的工人往下看了看。过了一会儿，又跑来几个小孩，那是被刘峰卸下的“负担们”。他们每个人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涨红得像快要爆炸的心脏，比一只累死的驴看上去还要难受。
很难想象这些早就被老师在学习之路上定义为放弃的男孩们，会对一件事如此执着。他们当然不会觉得这一路的辛苦值得一会儿揍人的爽快，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刘峰让他们跟着，所以他们就跟着跑。
对于为什么会有这么衷心的追随者，刘峰现在还不理解。直到好几年后，当他开始理解“手下”和“朋友”这两个词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怎么办啊？”
“可能得拼一下了，”小志严肃道，“其实我一人倒没什么，我就怕真打起来他们会打你，我可不想看到你受伤。”
阳阳读出了在小志话里柔弱的自己，不免有些沮丧，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保护别人的一方。
“对了，赌一下，我知道去哪儿了。”小志灵活的把车拐进一条巷子里。
“妈的，他要去哪儿？前面没有坡了吧？”刘峰问。
“没了没了，我认识这儿，就是路口小点，他们跑不掉的。”一男孩说。
双方人马追逐了几条巷子，又跟着小志的车出来，不知不觉到了市场这里。
对于市场阳阳的印象不多。
市场分两个区域。卖菜卖书卖狗卖碟片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的都在一边，这里可以淘到破烂古董，也可以买到山上打的野猪肉，常见的不常见的都有，甚至听说连春药都有的卖。进去其中的人形形色色，在混乱的环境下，明里暗里有着许许多多的勾当，不论见不见得人。这里白天开张，晚上关。而此时，另一边冷冷清清的是夜市场，到了晚上这儿就是另一番火热，是小镇晚上最具人气的地方，喝酒吃宵夜的都在这里。因为没有具体打烊的时间，不论多晚都会有酒鬼醉鬼出没。大人们说这是不能给小孩子进的地方，比起街上的游戏室，这里的烟酒气更能把一个孩子给熏坏。
阳阳就常常听他妈妈说，晚上的夜市是个可怕的地方，去了就回不来了，那里经常会有人醉酒打架闹事，警察都管不了。所以在今天之前，阳阳一直都没有来过市场这边的夜市场。但他没少听小志说，夜市是个有趣的地方，什么人都有，对面区域白天没交易完的人，晚上可以过来继续谈，只要喝了酒什么都能谈成了。酒是夜市的武器，能让所有人丢盔卸甲，因为在这里喝酒可以肆无忌惮，无限纵情。很多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人，喝了酒后还不定比谁火爆，而光头大汉也可能是个一杯倒的怂货。
“酒桌上见真人”，这是小志说的。
从那以后在阳阳的想象里，夜市就是个武侠客栈，各路英雄豪杰汇聚的地方，这让他第一次想要摆脱妈妈营造的善意谎言的鸟笼，往这里飞一次。
小志他们率先进了夜市场。下车后，他把车扔到一边就拉着阳阳往里面跑，白天的夜市场一个人也没有，十分安静，空荡荡的全是他俩脚步的回音。阳阳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店面，像什么“江湖小炒”、“老表粥”、“脆皮狗”等等，不过白天都没开门，卷帘门紧紧关着，有几个店铺甚至都没有门，就用一张很大的尼龙布拉起来。
阳阳觉得脚底粘糊糊的，那地上因常年的油烟而变得焦黑，像建筑工人的脸。小志拉着他一路跑到夜市的最深处，那个红色的灯箱招牌离他们越来越近，上面有两个金色的大字：金记。十分简单，不像别的店招牌那么多花里胡哨。
他们跑到了尽头，在金记的店铺前停了下来，然而店铺也被卷帘门死死关着。
“等等吧，过会儿他应该就来了。”小志环顾四周。
阳阳刚想问谁要来，空荡荡的夜市就响起了刘峰的声音：“你们再跑啊！”
三辆单车骑了上来，慢慢靠近小志他们。
“我让你们跑啊！”刘峰在咆哮，另外两个男孩跟着故作轻松地笑。
“就你们三个啊，我需要跑吗？你们够我打吗？”小志把阳阳拉到身后，自己向前走了两步。
对面三人下车，距离他们几米时停了下来。
“你一个人和我们打？笑话！”刘峰冷笑，“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们去‘一中’问问，我周志谁不认识，就你们几个小孩也敢横我。”小志硬着口气。
阳阳在后面看着一切没有说话，面无表情。
“老子明年也是初中生了，你以为你大我很多吗？我才不怕你。”
后来阳阳回忆过去的时候发现，在那个不成熟的年代似乎年龄越大越有吓人的本钱，小孩好像都敬畏比自己年长的人。这个现象在他们那时存在，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却没感觉，可能人的成长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吧。
在他们继续争吵的时候又来了几个人，那是一路跟着他们跑来的男孩们。他们就像快累死的驴一样，几乎爬着过来。
“怎么那么慢？”刘峰训斥。
刚来的几个男孩累得没力气反驳，他们扶着自行车坐着喘气。
六个人，阳阳心想。
“现在我们有六个人，怎么样，你他妈还拽啊！”刘峰冲小志喊。
“呵，多了三个小孩子又怎么样。”
小志的口气依旧强硬，但阳阳看到他后退了几步，几乎快贴到自己身上。
“阳阳，等会儿打起来你就跑出去，跑到对面菜市场，那里人多，他们就找不到你了。”小志眼睛盯着刘峰他们，偷偷地对阳阳说。
“我操，你牛逼什么，我们上！”
那是被小志抽了耳光的癞子头男孩说的，他从后座上跳起来，脸上的汗水滴进了焦黑的地板，率先冲了过去。
小志一只手把阳阳往后又推了一点，瞳孔的聚焦从那个男孩转移到后面一起追来的刘峰等人——一共六个人！
“干嘛呢！”
紧急时刻，一个洪钟似的声音传来，这无形的空间似乎泛起了涟漪。
所有人都慑的停了下来，十几只眼睛齐齐望了过去。只见二十米开外，一个男人从夜市的另一个入口慢慢走来。
男人十分高大，几乎是镇子上阳阳见过最高的，体型壮硕得像头站立的牛。他嘴里叼着一支点燃的雪茄（阳阳刚开始还以为是一只面包棒），但没有吸一口，烟头明灭让人看不清，浓重的烟雾慢慢升腾遮住了他的脸。所有人都注意到他粗壮的右手小臂上那条青红相间的龙纹身和拇指上厚重的玉扳指。等他离得近了，那阵烟雾稍微扩散开，大家这才看清那张标致而粗犷的络腮胡脸，两只孤傲的眼睛猫头鹰般巡视过每个人。
大家又一次被震慑住了！
要不是看见他魁梧的身体上穿着围裙，手里提着一袋白菜和一桶花生油，裤腿一个长一个短没整理好，还拖着黄色的人字拖……大家肯定都会以为电视里的黑社会老大出现了。
“问你们话呢，干嘛呢？”
男人走近了小志和阳阳。阳阳觉得一股无形的威慑力向他压过来，他默默躲到小志身后，而对面的刘峰等人都不敢动弹。
“金老大，我们准备打架呢。”小志笑呵呵地说，他又成了现场唯一笑着的人。
“你知道我这里的规矩吧。”
他慢慢打开卷闸门。阳阳看到里面的空间不大，挤满了锅碗瓢盆和折叠椅折叠桌子，一个冰箱，一个铁架子上放满了厨房里的厨具和食物。
“知道知道，所以我这不是来讨酒喝了嘛。”
“嚯，不是为了想喝酒才故意打架的吧？”他把菜和油都放好，又自顾自地整理一些东西。
“哈哈，哪里话，是这帮小孩子找我茬，人稍微多了点。”
“就几个小孩你都招架不住了啊，以后怎么去闯江湖啊？”金老大戏谑道，第一次弹了一下烟灰。
“哈，老大就爱说笑，我怎么可能怕嘛。这不我弟在这的嘛，我怕伤着他。”小志摸了摸阳阳的脑壳，后者注意到一直在忙自己事的金老大第一次瞟了他一眼。
“他们好像认识啊。”一男孩悄悄和刘峰说，而此时刘峰还在默默观察着金老大。
不多时，金老大从店面里拉了一张折叠桌出来打开。又从冰箱里拿了四五瓶啤酒“咚”一声的放在上面，“开始了吧，时候不早了，我准备开门了。”金老大对着刘峰一行人说，面无表情。
刘峰等人面面相觑，发现彼此都满脸疑惑。小志这时笑着走到桌子旁，拿起一瓶啤酒咬开瓶盖，接着说:“这儿的规矩就是，金老大不喜欢有人在他这儿闹事，一切暴力通过拼酒解决，就是你跟我对吹这一瓶，谁先喝完谁就赢了，也就是对的，输的人就是错的，酒品即人品。输的就道歉然后滚蛋，还纠缠不清的……”小志顿了一下，笑着看看旁边的金老大，“还纠缠不清的，就和这位老大闹吧。不服的，也去找这位哥。”
“差不多是这样，快开始吧，你们哪个过来和小志喝啊。”金老大双手插着腰，语气依旧十分平淡，话语却像是一道圣旨令刘峰等人不敢不接。
刘峰几人脸色一下变得难看，他们都是小学生哪儿喝过什么酒啊。
小志扬了扬手里的酒瓶：“都没喝过酒吧小屁孩儿，现在认怂和等会儿认怂是一样的，快点道个歉滚吧。”
“我操！来啊，怕你啊。”
刘峰被激着火了，硬撑着走了过去，对面的小志一脸坏笑。
阳阳见证了过程，并不像规则听起来那么激烈。当小志喝完那一整瓶啤酒的时候，刘峰那张痛苦到扭曲的嘴脸才接下了不到半瓶。随后还在一旁扶着自行车后座吐了几分钟，剩下的几个男孩用自行车踉踉跄跄地把他拖走了。那个被小志打了一巴掌的癞子头男孩代表道歉。
小志喝了酒后似乎非常开心，他和阳阳坐在桌子旁大笑地说刘峰刚刚有多狼狈，简直恨不得用照相机拍下来为以后漫长无聊的学业生活助兴，金老大正在前面摆好的灶台上炒着小志点的炒粉。
阳阳尽力附和着小志点点头，但是当小志第七次说刘峰吐得很惨很有意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他已经说了很多遍了。阳阳不走心的转移了注意力，看到四周有几家店面已经准备开门做生意了，陆陆续续有人把灯箱招牌打开。除了招牌，大家的布局也都差不多，几张折叠桌，十几把折叠椅。他注意到所有的店家都是把移动灶台放在店面的最前面，所以这个现在看起来空荡荡的地方再晚点就会被油烟装满。看着逐渐醒来的夜市，阳阳心里又好奇又紧张——他渴望看到他想象中的武林豪杰——又害怕被妈妈口中的醉鬼暴打。
小志继续喋喋不休，金老大端上来一碗炒粉。色泽诱人，金黄适宜，香气扑鼻，阳阳想到了最后一个词。他的第一感受就是：太香了！
“吃吧，吃了就回去了。”
金老大倒了两杯茶给他们，顺便放下一袋蒜坐了下来，他还叼着那根雪茄，看起来还是那么长一点没烧过去的样子。
阳阳打开一次性筷子，开始狼吞虎咽。
“你是小志的亲弟弟？”金老大没看阳阳自顾自地剥蒜。
“哦，不是了，我们住的很近。”
阳阳继续吃，一边又打量着这个系着围裙的粗犷大汉。
“是嘛，我看着还有点像呢，你们都是住‘车有寨’的吧？”
“是啊。”阳阳喝了口茶。
车有寨就是他们那一小片地方，也不知道哪来的名字。说是“车有”，其实那一片区域就阳阳他们家的房东那一家有车罢了，连个“车友”都没有。
“看得出小志挺罩着你的嘛。”
“是呀，他是我最好的哥哥。”
旁边小志终于停了下来，一只手撑着头闭上了眼睛，沉默不语，像是睡着了。
“他家里情况不好，有你这么个弟弟也算是他的一种寄托吧。”
剥蒜的声音像蚕吃桑叶，这个粗犷的男人干活竟然十分灵巧，一双大手下蒜瓣剥得干干净净。在两人的无言时刻，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阳阳津津有味的模样，眼神也柔和了很多，雪茄的浓烟变得稀薄。
“我也叫你老大吗？”阳阳突然问道。
“你还是叫我金叔吧。”
“金叔，你手上的‘龙’也是买泡泡糖送的贴纸贴的吗？能洗掉吗？”阳阳的眼睛盯着金老大的手臂看。
“哈哈，你这孩子很好玩啊。我这个和你们小孩子那个不一样，我这个是用针刺的。”他停下手中的工作，晃了晃粗壮的手臂。
“打针啊？那不是很痛啊！”阳阳惊大了眼睛：“你干嘛要弄这个啊？”
“等你长大就会知道了，”他继续剥蒜，“很多时候你做的事情，不一定就是你想做的。有句话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小孩儿，你以后不要学街上那些人一样啊，要好好听话读书。”
除了那句“人在江湖”在电视里的武侠片里听过，阳阳没听到金老大说的别的，直勾勾地盯着那纹身看。
“你叫什么名字啊？”
“周阳仁，他们都叫我阳阳。”
“洋人？那不是洋鬼子嘛？”
“是太阳的阳，仁义的仁了。”阳阳有点不开心，他十分反感这个称呼。
“哦，看来你爸还想你当一个仁义的太阳呢，哈哈。”金老大抖了一下雪茄。
“他们为什么叫你老大啊，你是什么帮派的？像乔峰的丐帮一样厉害吗？”
“呵，你很有趣嘛。”金老大的笑容转瞬一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咯，年轻的时候混事干多了，老的时候就有吓唬人的资本了嘛。什么老大不老大的，都是朋友给的面子。”
阳阳觉得有些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是他没有多想，只知道眼前的老大不是能够传授他武功秘籍的人觉得有些失落。
过了一会儿，金老大叫醒了小志让他们回去了。小志除了走路有些轻飘飘基本清醒了，他熟络地告别了金老大。走出市场之前，阳阳扶着小志又看了看这个地方：高而简陋的顶棚打开了灯，刺目的颜色极力挣脱出灯管，那些发散在空中的寒光把夜市变得像一颗灯泡一样亮。店铺陆陆续续有人打开了卷帘门，他们天天都一样的摆放桌椅板凳，摆放移动灶具，一面和隔壁的店家寒暄招呼，一面手上做些事情。“脆皮狗”的老板把一只只烤得金黄的小狗串起来并挂在招牌下的一根铁丝上，一排排的有点像烤乳猪；“老表粥”的老板是个小驼背，他正在店铺前娴熟地宰杀一条像蛇一样的黄鳝，两三刀下去分筋错骨，鲜血脏器流到下面的盆里，时不时会引来路过的食客停留观看；旁边的“江湖小炒”锅头上火光四溅，油香喷洒，像铸剑的架势一板一眼……冷清的夜市正在醒过来，以认真狂热的生活姿态告诉镇子上的人今夜依然没有冬季。最后，阳阳看到最深处的那块招牌“金记”。那块简单的招牌下面坐着一个魁梧的男人，他一个人叼着雪茄没有吸一口，烟头看不清明灭只有烟雾慢慢升腾。这人仿若静止一般没有变动，那阵烟雾后面的脸没有表情，却慢慢弥漫上冰冷的阴翳。直到那阵阴翳将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都给吞没，这个人就像消失了一样。
“妈的，车呢？”小志一下清醒过来。在夜市门口他们一个小时前扔在那里的自行车不见了。
“这么破的车都有人偷啊，我操！”小志骂了一句，脸上还有些酒红。
“会不会是被他们（刘峰）搞走了？”阳阳猜。
“妈的，明天等着，他就是吃下去我也让他吐出来。”小志生气地踢了一脚旁边装扮得五光十色的摩托车，后者立马发出急促而难听的警报声。
“快跑！”小志拉着阳阳跑开。
他们拉着手跑了很远，天色暗淡，天际线盘着像炒粉一样焦黄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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