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个村庄坐落在山脚下,山峦长长地沿南北分布,村里的房屋也是长长地分布开来,从村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直线距离至少有两公里。山的另一面,是一条长长的山谷。走到山上,能看到我们村正面的广阔田野,也能看到下面山谷里的田,除了田,还有平坦的草地。
草地是放牛的好地方,因为牛常来,草一直是短短的,长不高。很多年的下午三四点,草地成了一个牧场,十几头牛,黑的,黄的,灰的,母的,公的,都在在这里吃草,也在这里恋爱和打架。放牛的多是小孩子,在这里玩游戏增进友谊,也在这里打架闹事,打起来就在草地上滚,反正怎么滚衣服都不会沾到泥土。
草地上匍匐着野牡丹科的地稔,我们称之为牛奶乌,它成熟的浆果是黑色的,可以吃。地稔花期很长,从初夏到深秋,花朵粉红,状若桃花,想象一下,一地粉红色的桃花,是不是挺美的?如果不是因为这种花在我们那里太常见,常见到让人视若无睹,我一定会因惊叹而想起更多形容词。
草地上本来有好多人工挖的坑,像一个个箩筐一样,四四方方,形状分明,据说原来这里是打算用来种桔子树的,这些坑就是一棵棵橘子树苗的安家之所,后来不知为何桔子种植计划搁浅,而挖好的坑却一直留下来,里面长满草,下雨的时候里面的积水非常清澈。小学课堂上老师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们无聊的时候坐在坑里,假装自己是个萝卜。随着岁月变迁,草越来越厚,坑就越来越浅。
草地上还有几个地势凹处,形成了大浅坑,雨天落了雨水,积在坑里,形成一个个水塘,经久不涸。牛来了在那里饮水,蹄子在红色的淤泥里踩出许多脚印小坑。春夏季节蛙类在那里产卵,水里总是可见许多小蝌蚪,像黑色的水藻一样晃动,如果久晴不雨,在水干涸之前蝌蚪没变成蛙离开的话,就会晒成干巴儿,归为泥土。
可能是因为山谷里终究人迹稀少且农药少吧,这里的水塘和水坑聚集的蛙和蝌蚪,比我们村前的要密集很多。在塘堤上忍不防一脚踩下去,会踩死好几只没来得及跳走的蛙。
可能也由于同样的原因,夏天草地上的蚂蚱也很多。有一年夏天清早我来了这里,露珠布满青草地,满眼清亮的珠光宝色之外,还见无数绿色小蚂蚱在跳动,当时我想,要是我家的鸡来了这里,肯定大有口福了吧。
草地周围是小山坡,遍布蕨类中的芒萁,在煤和燃气没有普及到我们这山区之前,芒萁是我们农村消耗最大的燃料。它可以像割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割倒了直接撂地上,过一周半个月就晒干了,也变轻了,然后用竹篾捆成把,担回去烧。也可以做地膜,覆盖在种植秧苗的垄行上,可以保暖遮阴,还防止野草肆虐,腐朽了还能直接混入土壤当肥料,实在是比塑料地膜环保多了。由于我们南方丘陵地区遍布芒萁,也就是说遍布燃料,所以一旦山上发生火灾,火势会蔓延很快,呼啦一下能烧十几公里。
树大多数是马尾松,其间的枫树笔直挺拔,树干灰白色,英俊神武,嫩叶萌发之际,光是想想那一树树嫩绿就让人心生荡漾了。到冬天,枫叶变成酒红色,发出不锈钢一样的冷光。
灌木中的翘楚是映山红。如果是久未割过的芒萁丛,映山红也能更粗壮一些,但在春天,即使是铁丝一样细的、草一样快要贴地的映山红枝,也能开出一大团鲜艳欲滴的红。天潮潮地润润,南风过境,这种植物基因里的密码,被春阳二月的温度、湿度和光照解开,就会发自本能的繁花满头,漫山遍野都是一簇簇鲜红。这样的风景,可以形容成“映山红”。
山谷里的田都是水田,常年种植水稻。
山中泉水丰富,小水沟里的水从不断流,不见得水流有多大,但是细水长流这个词形容得好,这沿山脚流淌的泉水,能满足一整条山谷的稻田灌溉需求。水沟边的小路草长得密,我高考完那一年夏天在此路过,便是脱了鞋光脚走,青草又软又凉。
以上是我记忆中的山谷。以下是我高考完三四年后的山谷。
这三四年里,我在外省上学,一年只回来一次。这三四年里,越来越多人家在马路边上做了新房子,年年春节前后都有喜酒,冰箱、热水器和蹲式马桶都算普及了,连天然气灶都普及了;从大马路到村里的水泥里也修起来了;牛几乎不见了,耕地有拖拉机;村正对面的田野几乎不种水稻,种起了经济作物比如油茶秧苗和大片的韭菜,也有了大棚。总的来说,大家的生活水平在奔小康啦。
然后有一天,我寒假回到家里,闲来无事独自一人溜达,爬上后山,只见我们村大片新房子。往山谷里走去,发现山谷已成了草海,无论是曾经种植水稻的田,还是草短短的草地,现在草都是高高的,密密的,快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那种气势了。因为是冬天,草全部都是枯白泛黄的,但是除了汁液流逝,整株草形状保存完好。
田里和草地上的草还是不同种类的。
田里的草是耐湿的,枝叶细密,牢牢缠结,成为一整块几百亩地那么宽的厚厚毯子。因为泉水丰富,毯子再厚也无法落脚,一踩上去就会浸出水。
草地上的草是芒草,叶子修长,抬头挺胸。它们的根在地下结营为党,赶走了地稔和地胆草,覆盖了曾经的桔子坑和小水坑,抹平了地势的些许差异,望过去就是一整块高草林立的草海。
不说沧海桑田,不说到乡翻似烂柯人。看到这山谷成草海,我就一窥时代的洪流,光阴荏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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