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口红

有人说这地方是古城的文脉，听的人只微微一笑。土豪的老板往往装作风雅，偏要在圈住的势力范围内显一下文化底蕴。

于是他布置，他规划。他显然不满足文雅，他还要追求武道。他的匠人们便在东边刻了孔子，在西边刻了关羽。汉白玉的材料，遥遥地对应着。文武二圣的护佑，这地方便似乎不再轻浮，避了浅陋。于是，高楼顶上的窗户，每晚便泻出柔和的光，黑暗的没有三五个了。

人们住下，人们来往，人们生活得照样不能合了圣人的期待。西边的关羽手拿书本，东边的孔子没有佩剑。关羽拿着的，是被困许昌时读的《春秋》吗？我疑心这自认高明的创作，失却了自然的本意。关羽只是武将，哪里会是儒将？偶尔的看看兵书或其它书，哪里用得着以书衬托他高大的形象，要他一生捧书来在大众面前表现出酷爱知识的气质呢？

孩子们眼里没有圣人。他们攀到关羽的身上头上，用水彩涂抹，用炭笔乱画，有人站在武圣的头顶撒尿，他们不知道这亵渎了圣灵。下雨的泥，风吹的灰，甚至有人往上面抹鼻涕，拿过油条的手在上面抹抹……久之，脏得不能再脏了，便有人请来专业的清洁，让圣人旧貌换新。可维护哪里能战胜积习，没多久又是尘灰满面了。老板当初的崇敬被扔进了两米外的垃圾堆，他移民海外可能也不惦记什么故国的文武了。

对孔子的塑造很有匠心，真是得道高人般的谦谦老者。许是孔子带着真正的文气，人们多少都受过他语言或思想的熏陶，所以对他的塑像相对客气，少了冒犯和破坏，也就有些尊敬和庄重了。老圣人端坐那里，炯炯望向西边，他是想看见西出函谷的老子的背影吗？

没有人注意，不知是何时，谁家的几个小姑娘聚在了一起，她们也许不知道孔子，她们按着自己的理解对孔子像再创作了。红粉笔给他涂了浓浓的口红，蓝粉笔给他打上了簇新的领带，黑粉笔给他戴上了圆圆的眼镜，脸上用轻粉的粉笔抹了底色，等于给圣人抹粉了……

大人们发现，大惊，大喊大叫说谁家的孩子没一点素养，把圣人糟蹋成这样，太不成体统，太暴殄天物。甚至有人提议挨家挨户搜寻去，找到了让大人小孩一起去清理，一定还老人家的圣尊形象。嚷嚷了几天，却没有行动。

那天，我经过，有几个老先生拦住了我，自然要传达他们的愿望了。我过去，对着被篡改的孔子像看了许久，又转了两圈。我笑了，说不用动。老人们都竖着眉毛瞪着我，似乎我替贼说话了。我说孔子的形象本来就是后人的演绎自创，谁知道他本来的样子呢？谁说学问高深的人就一定周吴郑王地端庄正经，不是爱幽默搞笑的段子手呢？孩子们给他抹点口红又有什么，谁敢断定孔子没有涂过嘴唇？有老先生说那时没有口红，我说先人智慧，人们也许早从草木中提炼出汁液，来装饰美丽自己，只是叫法不一样罢了……

听着我的话，他们都张大了嘴巴。

西边，关羽手里的书是自认为有文化品位的人的创作。东边，孔子艳艳的口红纯粹是懵懂儿童的涂鸦，却让人感到轻松搞笑，引了无限的联想去。

人们只惊讶了几天，都轻松地接受了。现在，我们面前是妖娆时尚妩媚的孔子，我们见到他都会发出微笑。

两个圣人的塑像都有亭子遮蔽风雨。关羽读书的样子是根本的雕刻，不能改动；孔子口红的添加只是表层的随意，一条湿毛巾足可还原千年已定的圣人面目。但大家没有擦去，有淡淡的宽容和多元在夜风里弥漫。亭子上空是城里少见的初净的弯弯新月。

刚刚，我梦见抹着口红的孔子上来，站到了我的床边，要和我说话，我们之乎者也了一通。醒来，我忍不住笑了好久。窗外，月亮还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