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和尚,他住在山顶的破庙,三面临崖只有一条路通往山下的红尘万丈。
他没有徒弟,也没有师父,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庙里没有方丈,有人问起来,他只合掌一拜:贫僧服侍佛祖已数十载。
一眼看过去却如清秀少年。
有人叫他妖僧,在黑夜里上山要将他烧死。火光冲天映红了大半个天际。他们举着灼痛人双目的火把站在山脚下,站在吊桥上满意地叹息:又除一害,死后必能再世为人。
但是再来,那破庙依旧在山顶茕茕孑立,和尚从桶里舀出一瓢水,说:小寺简陋,施主远道而来无茶招待,但有泉水可饮。我自城外无名泉挑来,日复一日,并无中止。
男子落荒而逃。
“师父,您对他们太仁慈。”
“又未伤我分毫。”
和尚倚着那棵说话的树:“小桃花妖,你在这里扎根有多久?”
“比您晚两年。”
他记得,那时候桃树还只是一颗裸.露出土壤的桃核。他觉得它有灵气,就一脚踩进土里。
“如果能成活就是你尘缘未断,若活不了,不受人间疾苦也好。”
桃树四平八稳地活了下来,抽枝长叶,日渐茁壮。
孤山上只有一棵芳菲艳丽的桃树与破庙作伴,乍一看都凭空觉得里头的和尚不正经。桃树开的太绚丽,似乎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开花上了,和尚没见过它结过一个桃儿。
桃树不介意,兀自一年四季开着粉红淡白的的花朵,有时候和尚会调笑几句:“你是铁了心要让旁人看我是风流僧了。”
桃树就讥笑:“反正师父对谁都不曾记恨,我惹惹麻烦也无妨。”
它不是棵好桃树,坏也不至于。和尚觉得它是天底下最爱美最心无旁骛的妖精——心无旁骛地用桃花打扮自己。也是日复一日,不厌其烦。
“桃花妖,你打扮给谁看?”
“给你。”
“我不会看,白白糟蹋了多可惜。”
“女儿打扮给爹看怎的还不合规矩了?”
和尚就笑。
和尚日日用城外的泉水浇灌它,穿过很多富丽堂皇的府邸,穿过那些山披上家徒四壁的村庄,穿过树林,穿过守卫森严的城门,来到郊外的无名泉水旁边。
他不把木桶伸进水里,仅仅是两手捧着,恭恭敬敬,等着泉眼涌出的泉水把两个桶装满。
守城的老兵认识他:“师父每日出城打水真辛苦。”
他笑着从他们身旁经过:“不辛苦。能饮用泉水是福气。”有时候会停下舀两瓢水给守卫解解渴。
“师父您容貌依旧呢。”
一个老兵也会这样打趣他。老兵还未娶亲的时候和尚就已在此来往,待他人近中年,儿孙满堂,和尚还是老兵年轻时见过的模样。
老兵不觉得害怕,他觉得像和尚这样的人长命百岁天经地义。他不是神明,也不是佛祖,他是守寺人。
寺庙怎能无人守呢,所以和尚也就一直活着啦。
这样一想,老兵更觉理所当然。
和尚终日于破庙内诵经打坐,闲来挑水浇花,从山下化缘回来与小桃树聊天,美其名曰:沟通教育。
这日和尚晾起不曾披挂过的袈裟,那袈裟陈旧却高贵异常,是破庙里唯一算不以寒酸相形容的物什。
和尚说:“小桃花妖,你能化形吗?”
“师父是缺人浆洗缝补了?”桃树捏着嗓子说道。
和尚笑。
桃树看着他,无所事事地摇了摇一根长满粉艳桃花的树枝。
哎呀,如果师父不出家,多少小姑娘要栽到他手里呀。
“不是,贫僧穿来穿去就那两件僧衣,冬加一件薄袄,夏披一身袈裟。”
小桃树还是看着他。
“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可以去凡间历一历劫了。”
“不去。”桃树懒洋洋地说:“我就喜欢宅着。”
和尚不勉强,提上空桶就回了破败的寺庙,临走留下一句话:“如果是喜欢还好,要是因为害怕,那可就太可惜了。”
桃树一条树枝甩过去,木门“咚”地一下应声落地,山风呼呼地吹过门槛,寺庙乍看之下像缺了颗门牙的老头子,说话都带漏风的。
僧人弯腰捡起行凶之物:“哎呀,小桃花妖,你结果子啦。”
桃树气的脸色通红,一树绮丽的花朵更加旖旎:“要你管啦!”
“这就是了,多结结果子好绵延子嗣呀。”
“滚滚滚。”
桃树一直觉得和尚姿色平平,就是看起来年轻点儿罢了,但是他笑起来却比那画舫上的美人更加风华绝代。
和尚就站在那里,临风而笑,寒碜的寺庙似乎都没有那么萧条了。
地上十载山上一日,无人相比对就显得时间可无限延长,和尚算下来也有七八十了,却只有眼里那一丁点闪烁的微光可寻时光之痕迹。
怪不得都叫他妖僧,若凡胎肉体真可长生不灭,不外乎就是和尚这光景了吧。
当日并无二异,和尚临入庙前给桃树灌了水,便合上庙门歇息去了,次日直到太阳下山都没迈出过半步。
桃树顿觉有异,捏了个诀化为人形,一束艳光落地就是名窈窕少女,顾盼多姿神采飞扬。她骗和尚尚未习得化形之术,而今想来他早已心如明镜,只是纵她贪欢罢了。
寺庙甚为凄清,又正值日暮时分,随处皆有匍匐暗影,庙内陈设更是简陋,一桌一椅一灯一佛像而已。
和尚在佛祖跟前打坐,双目紧闭神态安详,桃妖只消一探鼻息即知他是圆寂了。
她默然伫立,半晌掉下泪来,取案上的纸张一看,字迹水墨早已干透,偌大空白只有“珍重”二字。
他当然知道她是因为谁而迟迟不下山。
桃妖把纸压回烛台灯座,低声说:“师傅,我历劫去了。”
遂走出寺庙,再次化身一道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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