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坟,远十里,女儿夜半哭,归来不入门。”
寒月遥远的挂在天际,像恶魔的眼睛一般,窥探着世间万物的秘密。都说寒月冷,却不知,真正冰冷的寒月,此时正高高挂在大堤的上头,也高高悬挂在佳佳的心头。
自从黄河大堤修建以来,黄河极少泛滥,让黄河沿岸的老百姓不再遭受洪水之灾。但是,黄河大堤却是一个天然的“乱葬岗”,不少病死的、溺死的以及各种各样稀奇死法的孩子被草席草草一裹,就丢在了大堤上。
这些人丢弃孩子的尸体的时候,都会选择草丛深厚,被树木重重遮掩的地方,但只有一个小小的坟头,孤零零的站在马路边上。人们都说,这个孤独的、可怜的孩子会“拉”一个孩子,因此都不让自家的孩子靠近这个坟头,甚至还有大人自发组织“巡逻”,保卫村里的孩子。
佳佳住在姥姥家,她的姥姥家离大堤很近,经常与小伙伴们去大堤上玩闹。佳佳是个调皮且胆大的孩子。这一天,她又与小伙伴来到了大堤,在快要淹没她的草丛里,她捡到了一个穿着粉红公主裙的脏兮兮的娃娃,她只看了一眼便喜欢上了那个娃娃,将那个娃娃藏在了口袋里,悄悄带回了姥姥家。
斜阳如血,将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红色,也把娃娃裸露着的脸增加了些许诡异。
“姥姥,你看佳佳捡到了什么好东西!” 佳佳兴奋的跑回了家,举着手里的娃娃,奔向了正坐在黑乎乎的厨屋里拉着风箱的姥姥。满脸皱纹的老人接过了外孙女手里的娃娃,满脸喜色:“真是个好看的娃娃,等姥姥做好饭,给我们佳佳洗洗,就可以玩了。”
“嗯,我在家都没有玩具玩,这下可好了,娃娃就可以陪伴着佳佳了!”
看着开心的手舞足蹈的佳佳,老人叹了一口气,拉起了风箱,脸上却写满了忧愁。她喃喃自语:“唉,多好的孩子,咋就不喜欢呢。以前你大爷家也有个闺女,比你还大一岁,长的也俊,可你奶奶不喜欢,孩子生病,她抱着孩子坐在摩托车后面,车骑倒了,孩子也摔死了……”
佳佳抱着娃娃,蹲在了老人身边。娃娃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仿佛有了灵魂。只是少不知事的年纪,谁又知道大人心底的那些或善、或恶的小心思呢?
平静的日子在玩闹间消逝,但不管白天怎样开心,晚上的时候,佳佳总是喜欢抱着干净的娃娃,搬着姥爷为自己做的小椅子,坐在不知道补了多少次的和着稻草的泥墙屋子前发呆,计算着自己回家的日子。是的,日子近了呢。就在明天,自己就要回到那个痛苦的可以称之为人间地狱的“家”了。
那天早上,天阴阴沉沉的,好像是在为佳佳即将离开姥姥家而伤心。果然,不一会儿,天老爷便伤心地泼下了泪。雷声轰响,大雨倾盆。姥爷在角落里吸着孙子用过的本子纸卷的烟,劣质烟的味道,呛得人想流泪。
姥姥打着断了几根撑子且生锈了的老式大伞,踩着泥泞从厨屋里走进了堂屋,竹席帘子溅上了一朵朵美丽的水花。
“雨那么大,今天别叫妞回去了吧,你给闺女打个电话,说明天雨停了送过去。这都是泥路,咱家又没个车,咋送?”老妇人嘟嘟囔囔,嘱咐着老头子。
老头子一口一口不间断地吸着烟,眼皮耷拉着,脑子里都是女儿爱琴刚刚说的话:“两三天之前都说送回来,一拖再拖,她爸爸跟她奶奶都不高兴了。你们这样,我也很难做。今天必须把她送回来,等到以后放假,再叫她去咱家住着。”
佳佳把头深埋在娃娃中,失去了以往的活力。她怕自己一说话,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让姥姥姥爷担心。
“姥姥,佳佳今天走吧,等佳佳下一次放暑假了,再来咱家住。”
其实佳佳自己也觉得蛮可笑的,明明是在姥姥家,却偏偏过成了自己家;明明说好了回家,结果那家,早已是“亲戚家”。
下午的时候,雨终于停了,但四处都是积水,泥泞的道路,分布着斑驳的车轮印。
佳佳跟小狗道了别,抱着小猫不肯撒手,但她知道自己没有任性的理由。她将娃娃塞在装满衣服的布袋里,怕回到家娃娃就被丢出去,可她真的好喜欢这个娃娃啊。
佳佳像失了魂一样,被抱上了姥爷十几块钱淘的黑色单薄的自行车后座上。她绝望地望着姥爷费力避开的一滩又一滩水,终于来到了一片看不到边的汪洋大海。
佳佳看到水底有一座水晶宫,那一扇流光溢彩的窗子里,有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她像是海底的美人鱼公主,长着蓝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她温柔地拉着她的手,带着佳佳在海的世界里遨游,她给佳佳讲海里的故事、讲天空的故事、讲飞鸟的故事、讲花草的故事,却偏偏不讲人的故事。她告诉佳佳自己叫敏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弃儿,但她喜欢佳佳,因为佳佳从来没有嫌弃过她,还给了她一个家——只有两个人的家。
佳佳像是做梦一般地回到了家,她梦到姥爷骑着“吱呀”响的自行车,一点点地远去,直到成为了远方天际地那一点黑影;梦到被称为芳婶的奶奶问她为什么会被寄养在姥姥家,她回答不知道时被扒开裤子抡的几鞋底;梦到“爸爸妈妈”说因为计划生育,所以你回家只能叫“姑姑姑父”的那个夜晚;梦到芳婶用针扎她,两只眼睛像毒蛇一样刺穿了她,恶狠狠地对她说:如果我知道你是这样的女孩子,我在你生下来那一刻就该掐死你;梦到“姑姑”在芳婶面前低声下气,连回娘家都是偷偷地回去;梦到她因为吃了一块糖,就被灌了一把盐,那灼烧的刺痛感,竟是那么真实……
她在梦里哭的撕心裂肺,不知不觉间,投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个拥有世界上最温柔的眼神的女孩,用她所有的爱温暖着佳佳。她说:“佳佳,你要是不开心了就来找我,我就住在镜子里,你瞧,那就是我,让我来保护你。”
黑暗的屋子里,只有床对面的镜子有一丝丝的光芒。佳佳对着镜子伸出了手,终于与那敏敏十指相扣。敏敏带着她穿过了黑暗,在水的世界里翱翔。在那儿,佳佳是鱼,没有了世界的牵绊,只有最爱的人与她一起看尽世间风光。
又是夏天,天刚黑,佳佳和“姑姑、姑父”和弟弟看着电视,吵闹的电视让芳婶无法安眠,芳婶在自己房间里哭泣着。孝顺的“姑父”催着她们睡觉。佳佳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对着镜子睡着了。
她又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芳婶发现了敏敏,她把敏敏从镜子里拖出来,扒光了她为敏敏做的衣服,把敏敏丢在了大街上……
她第一次忤逆了芳婶,跑出了门。她找到躲在垃圾桶边的碎镜子里的敏敏,给敏敏裹上了衣服。她牵着敏敏的手,走过黑暗的街道,沿着马路,上了大堤。她看到滚滚的河水,水底是敏敏的用水晶搭建的宫殿,她随着敏敏去往了那美丽的地方,她真的化作了水的公主,拥有了蓝色的头发与白皙的皮肤,能够与敏敏永远的生活在一起……
爱琴工作忙,好不容易放了假,想到马上就会见到佳佳与昭昭了,心里十分开心。从小生活在穷苦家庭里的她,为了让儿女生活的更好,不得不把他们扔给他们的奶奶,自己进城打工。她在乡里的唯一一家大超市里挑挑选选,想给自己的儿女买些水果肉食。她知道孩子的奶奶不给孩子买这些吃食,上一次回去,孩子因为营养不良瘦的只剩皮包骨,尤其是女儿,又瘦又黑,明明已经是上了10岁的孩子,看着却跟八岁的孩子一般。
她走到卖肉的冰柜边,正想挑选肉,却听见旁边四五个女人在一旁说话。
“芳婶家的佳佳,知道吗?”
“知道知道,芳婶还真是狠,这么多年,天天听见他们家那个孩子被打地嗷嗷叫,就知道得出事,这不,跳河了!”
“什么跳河,我看就是芳婶不想要闺女,把她扔进河里的。那河离咱们庄十来里地,佳佳怎么过去啊。再说他大儿子家那个女儿敏敏,不也是被她摔死的嘛,还扔在了北边大堤上,可不是做了亏心事吗?”
“说来也奇怪,这个佳佳啊,这两年一直抱着个呲着牙的娃娃,对着那个娃娃有说有笑的,我有天晚上还碰到那个佳佳牵着那个娃娃,还笑着对我说她交了一个新朋友,叫那娃娃跟我打招呼。我看,这孩子,八成早就叫芳婶给逼疯了。”
妇人们的讨论还在继续,爱琴却早已经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了。她觉得佳佳站在了她的面前,拿着一个苹果问她要不要吃。她想要去接那个苹果,但佳佳早已放手。苹果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好多圈。她看到无数个佳佳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此起彼伏的责骂声将她淹没在冰冷又黑暗的世界里。
从乡里到家的距离只有三里地,爱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完这三里地的。她只觉得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绞痛一分,走到家门口,她的心好像被一个拳头攥着,让她无法呼吸。
她踉踉跄跄走进门,家里还是原来那副样子。芳婶在砖房厨屋里烧着刚买的鸡肉;八岁的儿子在堂屋里看着动画片,拉着她笑着讲动画片多有意思,问她有没有买好吃的零食;丈夫在里屋睡着觉,呼噜打得震天响……
爱琴看着这一家子,绞痛的心头慢慢蒙上了一层叫失望的浓雾,她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正在忙碌的芳婶,虚弱地问:“为什么买肉,佳佳呢?”
芳婶狠狠瞥了她一眼:“这不是家里少了个拖油瓶嘛,买点肉庆贺一下。你还说你那孬种,整天好吃懒做,真是仿你仿地死像。”
爱琴冷笑:“这就是你把她淹死的理由?”
芳婶没再理她,把鸡肉盛在了盆里,又找出一个碗,挑出了鸡头、鸡爪和内脏,不耐烦地递给了爱琴:“去,一边吃去,别再来烦我了。佳佳可不是我淹死的,她是自己跳河的。你要是想找那孬种,反正就在大堤上扔着呢,自己找去。”
爱琴接住了碗,看着堂屋饭桌上吃着津津有味的父子与婆婆,一种无言的疲惫感映上心头——这样的生活,她早就过够了。
她失魂落魄地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去了大堤,找到了被席子裹着扔在了草丛里的女儿,抱着佳佳小小的身体,她已经忘了如何流泪。她在敏敏坟头的旁边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放进了佳佳小小的尸体。
“女儿坟,远十里,女儿夜半哭,归来不入门。”
娃娃又在歌唱,歌声在在村庄里久久不散。
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堤上的那座孤坟边又多了一个小小的坟头,也多了一个疯疯癫癫坐在坟边的女人……
寒月依然在窥探着人间的秘密,只是她生于黑暗,就算追逐到了光的尾巴,也永远摆脱不了黑暗的影子,只能在黑暗里痴痴地望着遥不可及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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