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阅读和书写?

作者: 巴奴日 | 来源:发表于2014-06-24 13:51 被阅读608次

    依照写作惯例,但凡出现在文章中的「我」都是可以作「我们」解的,也就是说,写作者在以「我」的口吻写作时,他事实上期待着读者与自己形成共鸣和同理,他会期待这个「我」能够被每个读者认同为自己。如果这种认同能够实现的话,他的部分写作目的就达到了——起码,他成功地使读者产生代入感,让读者相信这个写作者是在替自己说出自己未能说出的话;做得再成功一点,他甚至还能赚取部分泪腺发达的读者的眼泪。

    所以,我需要事先说明,本文中出现的「我」都严格地指我,巴奴日,一个人,我不是在替谁代言,我只是说我自己想说的话。并且,这个「我」首先要说的是,那种让读者觉得「写作者是在替自己说出自己未能说出的话」的感觉纯粹是幻觉——在一个写作者的文字诞生之先,读者心里压根什么都没有。读者只是沉默的羔羊——读者必须承认,是写作者而非你自己在创造那些你感觉你自己想说却未能说出的话。在创造世界里,没有公平交易,只有大放厥词的创造者与始终沉默的接受者。接受者能做的事情只有两件——与创造者无条件地同理,或者质疑创造者。

     对于接受者来说,与创造者达成同理是一种极具诱惑力的选择,这样你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说着创造者教会你说的话,并且还可以继续相信这些话其实你自己也是说得出来的,只是创造者——作为你的代言人——能把那些话说得比你自己说得更好听一点而已。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这一切话语据为己有,视同己出。事实上,这也正是创造者本人希望达到的结果,他用自己的语言蛊惑、塑造着读者,同时让读者以为这些语言都是由他们自己心中内生的——世上还有比这更成功的骗术或创造吗?

    我不想说上面这一切就是今日传媒统治之下大部分人生活境况的缩影。事实上,每当有学者跳出来说什么缩影这样的话都让我觉得恶心,因为当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他自己似乎正置身事外,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但事实上,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很明显,我无法置身事外。在思想市场上,我可能还仅仅是个纯粹的接受者,没几个人会在乎我说什么。我没有丝毫权力可以做当代社会的批判者,我能做的只是确认:我,巴奴日,就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每天有无数的信息——报刊、广告、杂志、电影、电视、书籍——在通过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一切可能的手段和媒介向我涌来。我简直是个垃圾桶,或者一个二手烟吸附器。我被太多并非我所选择的东西包裹着。

     我受够了这一切。此刻,我只是在谋求一种略为激进的反抗而已。

    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情,虽然我承认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和学前班里的小姑娘鬼混过——但这样的早期性经验对于认识一个概念是没有丝毫作用的,反倒是言情小说和电视剧教会了我什么是爱情,以及在什么情况下一个男人应该说「我爱你」。后来我长大了,二十出头了,我想和一个姑娘好,我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说「我爱你」了,可这句话让我别扭,我实在想不出这句话到底能表达什么——我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爱她胜过其他人对她的爱吗?很难说。因此,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它仅仅是一句话而已,而且是被无数人毫无意识地说烂了的一句话。

    同样,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青春。我现在的年龄,按照某个约定俗成心照不宣的青春的定义,也许正青春,或者我早已经失去了青春——可这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呢?对于一件别人发明的而我不了解的东西,获得或者失去它我都不会有丝毫感觉。我不需要青春伤感和青春岁月。这些屁玩意儿留给那些自觉有青春或有过青春的人去享用吧。「青春」这个概念以及和这个概念相关的一系列青春叙事的创造者,是些有自我暴露欲和少女情结的老掉了的人。失去的/错过的,才是最美的——这就是这群可怜虫时不时拎出来聊以自慰的口头禅。

    我一生下来就被泡在这堆狗屁东西里——值得庆幸的是,起码我还有过一个足够野蛮无知的童年——可是不对,甚至连「童年」这个概念都是不知道哪个狗屁人创造的,放在「青春」之前用来招摇撞骗;我只能说,起码我有过一个足够野蛮无知的阶段。这个阶段没人书写过。往后的日子,往后生活中的每一个阶段,只要你是沉默的,就都会有人跳出来替你代言,说出你终究会意识到的你在这个阶段的生命主题。这些话语在塑造着你,告诉你你什么时候可以感伤青春,什么时候该谈谈恋爱了,可以用哪些方式来发泄失恋,什么时候该结婚了,什么时候该生孩子了……一切一切。你尽可以沉默下去,只要听从这些话语,根据这些话语行事,它们会为你包办一切。非常简单。

    唯一的代价是——你将保持沉默。除了做创造者的发声筒、援引创造者的话以外,你什么都做不了。你会发现,在话语层面,你和别人并无不同。你的青春与别人的并无不同。你的初恋与别人并无不同。这或许没有什么。但要命的是,甚至你的痛苦都与别人并无不同。不是么,一切的离愁别绪、痛苦满怀都被文人骚客词曲作者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了,你能做的只是援引援引援引,用那些言不及义的与你无关的话语勉强安慰自己空虚的心灵。

     我为什么读和写?我为什么主动地阅读和主动地写作?

    这一切,都是为了抗拒泛滥成灾的人生话语以及我自己的沉默。因为很明显,在这个话语成灾的世界里,我只可能有两种命运,要么我主动地读和写,要么我任由自己被读和被写。——凭什么我的生命要交给哪个狗屁人来书写和诠释?凭什么要让别人告诉我什么是青春什么是爱情以及我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说白了,我要某种自由,我要确立我自己,而不是任由这些狗屁话语把我整个儿地包裹起来。这意味着,要重估一切价值,清洗一切概念,为自己打造一个真正具有个人色彩的话语世界,而不是把从出生之日起就附加在你身上的某些东西理所当然地纳为己有,甚至还不明就里地誓死捍卫那些东西。

    这是个自我反省的过程。做一个创造者,创造更贴近自己的话语,创造专属于我的生命叙事,从而创造出我自己。让我觉得独一无二的我自己——当然,至于别人是否觉得你足够独一无二,那是你无法掌控的事。

    回到小说。我信仰小说。我相信,相比于小说,绝大多数的散文随笔和部分的诗歌,都只是在制造话语而已。制造我之前提到的那些关于各种生命关键词的狗屁话语。而小说,部分的小说,就严格意义上的「现代小说」的概念来说,作为一种话语,是具有反话语功能的。这听起来有点矛盾。但事实如此。有些小说话语不是用来让读者相信的,而是旨在让读者去质疑,去反思这话语本身的真实性。

    让话语揭穿自己,排除读者头脑中的幻觉,让读者获得更多的话语敏感性,终有一天使读者能从话语的角度来重新审视和拣选那些时刻包裹着自己的海量信息,这就是小说的存在目的。真正的小说是反幻觉的,而不是制造幻觉。这是我写作「一个人的文学史」系列时一以贯之想要传达的信息。

    我希望我自己的文字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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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元人:@LostAbaddon 有意思的回复。这是一种矛盾,矛盾才是最真实的。正如我们谈到工具,我们需要工具,但我们又鄙视工具,即便海德格尔这样敌意科技的人,依然要坐汽车。当我们说出一个“道”时,觉得这个东西无所不包,因为如果明确了它,那么“道”也就死了,但“道”能解决什么?我并不是提倡实用主义,我支持喜欢“道”的人尽可以在“道”中寄放自我,喜欢“诗”的人尽可以在“诗”寻找情怀,但我们仍然需要用工具性思维来对待世界。这本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虽然我也并不主张工具性思维。正如,即便哈贝马斯清楚地说了工具性思维对交往行为的破坏,但他依然会接受与法拉克福学派水火不容的实证主义精神。

        篇幅有限,我想讲的是什么呢?我想讲的是被误解了的文学。但误解的不是读者,而是作者自身。在这个地方我支持巴奴日的一些观点。对于诗,当然我讲的是那种真正能说出“活字”的诗,这种诗并不多,否则只能称之为散文,或则现代体。当然我并无看轻诗,也并无提高其他文体之意,我只是在谈文字。
      • LostAbaddon:@雲隱 不立文字的最大问题是——————容易忘……
      • 元人:@LostAbaddon 正是如此。在那“是与非”,“破与不破”之间游走。
      • LostAbaddon:@思舞者 我想到我以前看维特根斯坦时的一个总结:
        每当你将一个想法说出来,你就扼杀了千万条别的想法。
      • 元人:一个字的诞生同时就扼杀了这个字的本身,字失去了该有上活力。而真正的诗人就是在要寻找那些活着的文字,但这些游离在边缘区域的文字又哪里是寻常人所能发现的。海德格尔就此有过专门的探讨。总之,语言自身的这种创造力和扼杀力注定了语言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诡异的拉普拉斯妖。你一不找它时,你会看到它到处闲逛,但一旦寻找它,它就躲起来,如果你发现了它,它就已经死了,这才是文字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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