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5期“礼”专题活动。
我被打败了,被舅舅的热情彻底打败了。胃里已经塞满了食物,不只是胃里,那食物似乎已经满到嗓子眼了。如果再吃一口下去,肯定会吐出来。我放下筷子,静静地起身,想借着上厕所出去透口气。
一阵冷风灌进脖子,我顿时觉得清醒了不少,胃里的食物似乎也被吹得落下去了一点。远处影影绰绰的灯光映衬着斑斑驳驳的房屋和树杈。白天那条不起眼的泥巴路在月色的映照下有些泛白,偶尔有两个人影缓缓走过。
“六六顺呀,五魁首呀,四季发财……”屋内餐桌上划拳喝酒的声音不绝于耳。一个个中气十足,这已经不知道是酒过几巡了。我本不想进去,可是外面太冷了,我还是回到屋里坐了下来。
舅舅满脸泛着红光,额上印着三道浅浅的抬头纹,一双眼睛黑得发亮满含着笑意,眼角的褶皱此时都挤在一起。
“龙龙,来,给姑姑姑父倒个酒。”舅舅喊着在一旁扒着饭的表弟。表弟立马放下筷子,拿起白酒瓶站了过去。
“哎,倒酒怎么倒,要站到这边来,方向不能搞错了。”待表弟走到正确的方向,舅舅也帮忙扶着酒瓶。
“茶七酒八,这个酒要倒得满一点,哎,不够,再到点儿……”舅舅一边指正一边教表弟倒酒,一定要分毫不差。
“好了,好了,不喝了吧,小孩子倒酒就算了。”小姑父在一旁劝说道。
“小孩子,就得从小学会来,不然一点礼都不懂,以后怎么招呼姑姑姑父,弟弟妹妹。”舅舅不听劝依然教着表弟一个挨一个地倒酒,表弟倒完了接着又让小表妹也来。桌上又是一阵劝酒的声音,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妮子,你不喝酒,舅舅给你加块肉,多吃点。”舅舅笑呵呵地抄起一块肉就往我碗里放。
“舅舅,我吃不下了,已经吃太多了。”我迅速把碗拿起来躲开。
“这肉香,舅舅养的猪,你一年到头在外面也吃不到,回来要多吃点,快来,别客气。”舅舅满眼笑意招呼着,筷子上的肉依然在找我的碗。
“我是真吃不下了。你给我夹了一碗菜我才刚吃完,吃饱了。”我极力推辞着。
“吃饱啥呢,一会儿还有饺子,得吃几个,专门做的酸菜猪肉馅,你爱吃的。快来,碗拿过来,一会儿掉了可惜了。”舅舅硬是掰着我的手把碗给转了过去,那块滴着油的肉被塞进碗里,透着油光泛着热气。
“来……来……还有你们几个不喝酒的,一人一块肉,都要吃的……”舅舅热情地招待着一桌的大客人小客人。
看着碗里又是肉又是菜的堆了一碗,我又一次从屋里逃了出来,站在屋外的廊檐下来回踱着步子,想消化一下。
“小山真是礼性太大了,这样喝酒咋受得了!”是妈妈的声音,小山是舅舅的小名。
“是啰,他也是太讲礼了,都是自己人,能喝多少喝个舒服就好了,非要劝着喝醉了。”小姨也在。
“他也不容易,龙龙生了那样的病,他心里苦。平时被管着不让喝酒,现在酒喝醉了心里也就不难受了。”妈妈有些心酸地说。
“哎,谁说不是呢……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小姨也有些唏嘘。
“吱吖”一声,妈妈和小姨进屋去了,我依然留在屋外。喉头油腻腻的食物充斥口舌的饱腹感在冷风里得到了片刻缓解。
龙龙是舅舅的第一个小孩,是个男孩。出生的时候,舅舅很开心,全家都很喜欢。可是随着龙龙慢慢长大,问题却出现了。龙龙走不了太多路,走的时间长一点腿就疼,疼得哇哇大哭。如果不小心摔跤了,破皮流血了,那就更严重了。血会止不住,一定要去医院让医生帮忙才能止住。后来去医院检查才知道,龙龙得的是一种遗传性的白血病,几乎无法治愈。舅舅带着龙龙辗转各大医院,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现在的医疗水平还无法医治。
后来,龙龙到了上学的年纪,因为离学校远,又有一段山路要走,舅舅就每天背着龙龙去上学。但即使这样,上学的日子依然断断续续。因为在学校总会有磕磕碰碰,龙龙要么腿上一块块乌青,疼起来只能躺着根本下不了地;要么就是莫名其妙流鼻血,同学都害怕跟他待在一起,怕误伤了他。发病后,龙龙就只能回家养着。等休养一段时日再去上学,学习自然又落下一大截,跟不上老师和其他同学的进度。久而久之,学校也没法再上了,小学还没毕业,龙龙就只能辍学待在家里了。
再后来,舅舅有了一个女儿,女儿生得很健康,像其他孩子一样读书学习,又很活泼可爱。不过从那以后,舅舅似乎更加卖力地干活。听妈妈说,他又在自家背后的山坡上费很大劲挖了两块地,每年种些豌豆和花生,收成好了会拿到市集上买一些补贴家里。农闲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去城里打零工赚钱。但是他却不出去,因为舅妈身体不好,还要照顾两个孩子,他就在村里帮着别人家建房子挣点零花钱,还能一起照顾两个孩子。他的手臂变得越来越粗壮黝黑了,肩膀也变得越来越宽阔了。
还记得小时候,舅舅总喜欢叫我“妮子”。每次放暑假去舅舅家玩,距离还老远呢,舅舅就会挥着手招呼我“妮子,妮子……”我就像快乐的小鸟一样奔向舅舅。舅舅会陪我们几个侄女外甥打牌,捉迷藏,各种游戏玩得不亦乐乎。他还会爬树给我们摘来各种果子给我们吃。
那时候,离家不远的水井旁有一个高大的核桃树,树上挂完了还未成熟的青皮核桃,有几个垂得特别低,一抬头好像伸手就能够得到。但其实,就算是我们使劲跳起来也够不到。我们抓来石子去扔,找来树枝去打,都无济于事,绿油油的果子顽强地坠在枝头,就是不掉下来。正在我们急得团团转时,舅舅从远处的坡地上跑来,扬起他的锄头,勾住树枝,双腿夹住锄头把,用手扭下那几个青皮核桃转头笑嘻嘻地扔给我们,打得我们捂着头咯咯直笑。“这核桃还嫩得很呢,你们就要吃,待会儿手上弄得黄黄的洗不掉。”舅舅一边摘着核桃一边嬉骂着我们。果然,等我们在小河边用石头把青皮核桃砸开吃着里面甜嫩又脆生生的果肉时,一双手变得蜡黄蜡黄的,连衣服上也沾上了黄黄的果皮汁。
后来,渐渐长大了,去了外地上学工作,一整年也去不了舅舅家一次,再去舅舅家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那时候,舅舅总是忙忙碌碌,忙着生火,忙着夹菜,忙着劝酒,脸上也总挂着笑,却似乎再也找不到小时候从舅舅脸上铺开的淳朴的笑。
舅舅从青丝白面的小伙变成了银丝皱面的中年大叔,常年在庄稼地和工地上干活,他的容颜苍老了许多,手掌上布满了厚厚的黄黄的老茧。他依然会热情地招呼我,招呼我好好吃饭,多多吃菜。每顿吃饭,碗里的饭菜常常堆得小山似的,吃也吃不完。他招呼亲戚朋友们喝酒,一杯接一杯,一定要喝得醉醺醺才算礼节到位了。那热情讲礼的较真儿劲儿有时看着真让人着急。
我不知道一杯接一杯喝着酒的舅舅心里是否有太多的难言之隐。又或者他想用喝酒来麻痹自己吗?他想用自己最大的礼节来证明自己在兄妹中间的分量?换得心里的片刻安慰?我无从得知。抬头仰望星空,漫天的繁星闪闪烁烁,却不见月亮的踪迹。天上的云似乎在动,一弯新月慢慢从一团棉花似的云层里探出一角,缓缓露出全貌。即使是如柳叶眉一般的新月,那清亮亮的光依然熠熠生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