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大概是因为雪,才喜欢冬天,长大了,却是因为冬天,才爱雪。
生在南国,对于北原的飘雪一直留有幻想与渴望。冰丝的触感,冬絮的纷乱,还有梦中雪地上的白雾姑娘,黑与白交织的夜晚,月光为她铺下前方的敞亮。
记忆的雪。
那时候很小,跑到门前看天,直到眸子被白雾状的色彩彻底包围,才意识到来了大雪。习惯踏着雨靴没进及腰的雪地,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留下痕迹,这是孩子的乐趣。伴着些雨的时候,便躲到周遭的屋檐下,砖瓦屋顶处结成冰锥,折射出冬天的光彩。那时候很少有高楼,大都为紧挨街道的排房,银窗纸糊满足了我们所有的画作梦想。要是哪户人家开了煤火,东街西巷的小孩都能跑来围暖,冬天的凝聚力正是如此,陌生顷刻间变得荡然无存,屋子里洋溢着烟火气,屋外的天空愈发显得凝结深沉……
除却记忆的大雪,我再没从故乡见到过银装素裹的世界。
又到冬天,淅淅沥沥的冻雨打破了街上无人问津的安谧。煤火排房的时代已经过了,暖气小区成为主流,但我依旧会烧一盆煤炉火在家中的角落,算是安置过往有雪的年月。那晚我撑着报纸懒散躺在沙发,余光察觉有个小家伙在家中盘旋,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目光随之瞥到角落发现一撮灰烬,我想那应该是它,兴许它也经受不住寒冬的考验,却在一瞬的炽热中葬了自己,而煤火依旧热烈。像极了故事里的飞蛾与火。
其实雪就是那飞蛾,人间就是那火,雪为什么不来了,因为人间不够暖了。人一辈子都在想方设法满足自己,幻想着不期而遇的温情,口口声声嘘寒问暖,却败给了纯粹的过去。我突然为雪感到可悲,一辈子生在寒宫,唯有一次降临人间的机会如今也已冰消瓦解,它如人亦胜人,灭亡即新生,它守住了旧年的冬天我们却给它加以期限。人在追寻温暖,它也在。
这世上确也不缺温暖,也不缺孤单,但孤单常有,温暖难寻,我们该为空寂的冬营造一片火树银花的夜。
………
可雪依旧未来,我便离开南国的冬天,奔赴北原的季节。
我乘一辆长途火车,买的卧铺票,邻床上下躺着一对夫妇,还有一个小娃正睡得香甜,他们大概是回北方过年,妇人轻声摆弄行李,另一只手枕着小娃,担心扰了他的世界。火车停停靠靠一夜,借着窗外微微亮的光,我侧目到过道上依旧人来人往,青年低头靠墙,老人拄杖蹒跚,但有共同的方向,唯独我孑然一身,在期待天亮。
找到一家民宿,居家姥爷知道我从南方赶来,烧上一壶热酒,切好一块牛肉,谈及天南地北,我瞧他上了年岁,便只闻不语,那夜两人宿醉。北方的建筑与南方不一,一家一户庭院,我喜欢屋顶阁楼,流有檀木弥香,或者暖烘的炕,不觉清风徐凉。未见其雪先迷其乡,大抵为北方的魅力所在。
于此国度,我满足自己幼时所有的期盼,傲雪凌霜余千年,人间有幸睹清欢。雪给了我回馈,后来,我遇到了白雾姑娘。我们一路向北,吟风听雨,山川踏尽不言半粒星辰,走过的地方都下了雪,仿佛人间的爱都落到低处,越来越稀薄,此后生命有了弧度,在某个褪色的黄昏下,永远不会融化,永远不会蘸到尘世的悲哀。
可她是雪的孩子,我在水乡长大,我们都知道未来是空白,所以无从选择,就此别过。我最后送她一程,回到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点,一切都没变,只是雪化作一阵轻柔的风,吹飒所有无意的泪。
回到居所,再陪姥爷喝了一壶酒,这回没醉,而后启程归了南方。
再回到故土,竟察觉到有了早春的气息,绿叶破冰而出,迎接落日无霞的气象,街道吆喝声起,小孩东街西巷蹿了起来,大人开始不能省心,楼下的老爷子又迈着步四处转转。我们都知道,春天会来的,但我依然愿意驻足在冬,小时候爱雪,因为它是雪,长大后爱雪,因为它生在冬天,冬的寒意我们无从避免,但冬的轨迹只达一个方向,回溯春光,日暖心无霜。
后来我给白雾姑娘写了一封信∶
时岁不居,未来已至,
我们走过了旧年代最后的冬日,
你是记忆里珍贵的一块,
不愿意忘也不愿意想,
最终就好像变成了冬日雪,
变成理所应当的一切,
不过片刻黄粱,梦醒满目昏荒,
人还是得承受心头的气候,
如同自然的四季,永远立于大地,
时间存在的意义就是任何事都不可能立刻实现,
那么那些遗憾和未知,
就会融进凛冬的一切,
愿我们永远清澈温热,走向晨朝,
也希冀灵魂常新,成为冬日里的光明。
信的那头,已然走过冬日,她还在吗,不知,雪还会来吗,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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