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凌晨四点，整座城市寂静的像是一个黑洞，吞噬着每一个沉睡者的梦境。而在城市中的某一个角落，一盏暗黄的灯微微的亮着，成为这座冰冷的水泥森林中唯一的温暖
他是一个画家，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画家。
冰冷的手指因为用力而稍稍发白，指甲泛起的苍白与手背上黑黢黢的皮肤格格不入，身上裹的被单已经滑下了一半，长长的拖在肮脏的地下室。一个三十平米的狭小空间，支撑起他生活的全部。他是旁人眼中的怪物，白天休息晚上工作，从不出门也基本上不与别人交流，没有朋友，他像是一个独立于这个时空的物体，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三年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时的他，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作为中央美院的高材生，他才华出众、成绩优异，他有着人人艳羡的绘画天赋，他有着老师的看重、同学的钦慕和掌声雷动的舞台，甚至在大三的时候就已经有公司登门请求与他合作，并保证高薪职位，但被他婉言拒绝。他是如此痴迷地追求着艺术，追求着自由。
那一年，他毕业，他没有接受任何公司提供的职位，也没有听从导师的意见留校任教，他做了一个决定，决定要画出世界上最伟大的画作。
今夜是老友聚会，他本来是不去的，他不喜这样吵闹的环境，但是三年未见的老同学啊，他终究还是去了。如同预想的一样，熟络的寒暄，老套的嘘寒问暖，浮夸地表示想念，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嘈杂。吵闹的祝酒声冲击着他的大脑，几杯烈酒使他早已经昏昏沉沉，有多久没有这样畅饮过，这几年的隐忍，就算孤身一人也咬牙坚持的无助，就算是被别人误解和嘲弄也不解释一丝一毫的委屈，仿佛就是在这一瞬间，冲上了他的心头。
“哟，这不就是那个毕业时大放豪言说要画出世间最伟大的作品的大才子嘛，三年不见，竟然藏私藏得这么好，一点风声也没漏出来，肯定是为了一鸣惊人。作品呢，大才子？怎么也不拿出来让我们这些老同学开开眼界。”不知道是谁突然发现了他，几句略含嘲讽的话，使吵闹的房间突然静了下来，他只能听见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和那重重的喘息。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朝向他，夹带着嘲弄、冷漠或者是同情。
此时此刻，他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酒精的麻痹感已经在发挥作用，他慢慢的转着脑袋，看着一张又一张模糊的脸，那曾经他不屑的鄙夷的轻视的脸，现在在用同样的表情回敬他。苦笑一声，是啊，工作，这不是最正常的人生选择吗，是他当年选择了坚持艺术这条道路，是他当时选择了最简单的绘画，是他坚持自己的艺术天分不能被埋没在金钱、职场与社会，是的，是他自己选择了与世隔绝的生活，选择了艰苦地创作和最初的梦想，可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寂静，笼罩着整个房间，但是，都市里的人，似乎总有这样的一项本领，那便是轻而易举的将尴尬破冰。“大家都别拘谨，今天难得一聚，开心就好”不知是谁说了这样一句，只一句话，便轻轻松松将这一页翻过，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
酒过三巡，已是深夜，酒瓶就这样随意地横卧在地板，像是在抱怨这些人的蛮横无理，也像是在宣泄自己身为一个酒瓶的愤懑不平，桌面上一片狼藉，一如他的内心。他就这样独自坐在角落，看着男生聊事业聊成就聊金钱，看着女生聊家庭聊收入聊孩子，没有人找他聊聊这些年的经历，当然，他也没找别人。时间一点一滴逝去，眼前的画面突然的模糊起来，他能清楚地听到每个人的每一句夸耀，就像他现在能清楚地听到自己手表指针滴答滴答地运作一样。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从未如此的冷静，他点燃了一支烟，他还特意为此买了一个打火机。他就这样一个人走着，一个人抽着，墨黑色的天空冷冷的望向他，冷漠而无情。
他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生活和预期相差这么多，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曾经瞧不起的那些只有金钱没有梦想的人可以在这样的时刻，将他的尊严践踏在脚下，毫不留情。他曾经的骄傲和光芒，他曾经的耀眼和辉煌，就像今晚的酒杯，被随意丢弃。他用力的呼吸，喘息，他感觉四周的空气在逃离着他的身体，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是落难者逃命似的奔回那个逼仄的空间，他感到身后似乎有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在追赶着他，像是想要吞噬他吃掉他一样。冷风吹过他的衣服，那些沾染酒渍的地方格外的清冷，他不顾一切地逃，调动全身肌肉在逃，拼命的挥动着双臂在逃，他褪去外套、衬衫，扔掉一切他认为肮脏的世俗的物件，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分离。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只知道，在他打开门的一瞬间，泪水成功坠落，在地面扬起了一小片灰尘。
早上九点，太阳早已照耀着大地，城市也早已熙熙攘攘，像是昨夜的安静只是它做的一场梦，地下室却依旧昏暗，不见一丝阳光。
听着窗外的喇叭声，在世界最繁华时安静，最安静时繁华，这便是他的小小世界。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背脊，缓缓放下手中的画笔，用纸轻轻拂去画板上的碎屑，收好所有的工具，将一切归放整齐，他看着他尚未完成的画作，像是看着一个生命，他用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嘴角浮现着轻笑。
起身，关上灯，那盏已经粘上黑色的发着轻柔黄光的灯，轻打个哈欠，上床，沉入梦乡，那张未完的画作，在名称的一栏上，写着“梦想”。
多年后，这幅画，成为了他的成名作……
（作者：王云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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