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有约,花不误,岁岁春如故。春天的田野被耙得平平整整起好了垄,播在泥土里的种子用不了多久就会钻出头来。在这充满希望的阳春三月,我就常常想起阿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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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就是我的奶奶,我父亲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对我说:“我们从来都是孝顺的家庭,特别是对待阿婆这样的老人。”从上小学二年级起,家人就在阿婆的床铺对面又装了一张床,让我和阿婆住在一间房里。
那时候的我并不乖巧,因为父母忙着劳动挣工分根本顾不上打理我,留着不长的头发但还是长了虱子。父母一齐动手,把我的头发剃得只剩头皮,让羡慕长发的我极其自卑。那时候,姐姐也不肯让我靠近,每次我想接近她都被她呵斥:“离我远一点儿,你的鼻子怎么那么腥!”大人都说我肯定是得了鼻炎,可是父母亲都顾不上带我去给医生瞧瞧。是阿婆,把我带到城里的伯父家里,堂姐实在看不下去才带我去市中医院拿了药。
父母不停地劳作,但是一家人的吃饭问题还是很紧张的。我记得上小学之后我就承担了家里煮饭的任务,每天放学后要烧稻草煮一大锅粥:往锅里放一筒大米,就要加入三大瓢井水,水少了就不够一家人吃,米放多了缸里的米就接不上新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父母收工回来的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呼呼地唆着喝粥的情景。阿婆看着我们一家子围着餐桌就着一碗青菜喝粥,她常常拿出钱来给我们买肉买豆腐。从记事起,我就有鼻炎,呼吸声也特别大,和姐姐在一起总挨她骂太吵。只有阿婆从来不会责怪我的鼻子,自从我住到她房里她就教我叠被子,并且要求我每天都要她一喊就得起床,还要自己叠好被子梳好头,把自己收拾整洁。
我常常仰望着阿婆,记得她的圆脸,虽然布满皱纹,但是慈爱可亲。我问她:“婆啊,你年轻的时候漂亮吗?”那时候我们乡下人可照不起相,我从没见过家里有相片,不知道长辈过去的模样,不仅不知道长辈过去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的样子。阿婆叹了口气:“唉,怎么说呢?”
我又问:“婆,你读过书吗?”
“那时候的女孩子哪有条件读书呀!家里可有做不完的活……”
后来,我是从阿婆和姑姑们的聊天中知道阿婆小时候的故事:她是家中长女,虽然父亲就是私塾先生,但她是没有机会进学堂的,因为她要帮家里干活,让弟弟妹妹们上学。聪慧的她总是一边干活一边听弟弟跟先生读书,结果,检查背书的时候弟弟还背不出来,在一旁干活的她却背出来了。好学的阿婆常常指着日历本上的数字问我:“这个是什么字?”我就指着数字教她认,我念2,她也跟着念2,还用她的皱纹的沧桑的手抚摸着纸上的数字2。看电视的时候,阿婆是听不懂普通话的,就问我电视里的人说什么,我只好为她充当解说员。那些年,我乐意为她做任何事,特别是教她她不认得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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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第一部武打片《少林寺》要在乡里的街上放映,我们附近村的孩子们也充满了期待和想象,大家都兴奋地谈论着晚上如何如何去街上看电影。从我们村里到街上有三公里的路程,要翻过几座小山和大片的田野,村口还有一片黑黢黢的树林。观影的欲望和对走夜路的担心对抗着,最终我还是跟阿婆说了电影的事,没想到她爽快地答应晚上带我们去街上看电影。多年以后,电影里的情节我一点儿没记住,只记得那天看电影我为她当解说员说了一个晚上的话和回家路上的情景。
看完电影,我们踩着月光回家,我和几个同伴走得飞快,快到村口远远望见那几棵树的黑影的时候我们才停下来等阿婆,等了好久才见到她和阿春表妹走回来。我们欢呼着喊她,她却不怎么高兴地说:“在你们当中最懂事的是阿妹,只有她知道人老了走不快,只有她知道慢慢陪着我走回来!”听了阿婆的话,我很是惭愧。
跟我回家玩过的同学至今都还记得我有一个严厉的奶奶,因为亲眼见到奶奶对我的问询:放学后又去了哪里不按时回家?她的严厉让我不敢乱走,一放学就回家。周末的时候,放假的时候,只要我在家里是看书写字的样子她就高兴,其实我看什么书或者是不是真的看书她可不知道。等我长大了参加了工作,倒是常常见她跟别人说起我小时候:这个孩子最勤奋,就喜欢在家看书不爱去玩!她不识字,但是她只要见我拿着书本,就不会催我放下书本去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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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过后,天气渐渐暖和。她问我:你能和我一起养一张蚕卵吗?你摘桑叶,我来喂。我说好,她又说:等卖了蚕茧就带我去自由市场买一件新衣裳,我可以自己挑。在那之前,我对新衣只有向往没有记忆,我所穿过的衣服都是姐姐穿过了变短变旧了的,还有的是爷爷在世时当裁缝用零布给我缝的,当然那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在我刚上小学学前班的时候就永远离开了。阿婆承诺的新衣,绝对是个美好的激励,我没有一天会忘记摘桑叶的任务。
随着蚕龄增长,我要摘的桑叶也越来越多,我至今都还记得那片山上的桑地。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要在那里赶在天黑之前采摘几大蛇皮袋的桑叶。南方的雨水充足,土地肥沃,桑叶长得巨大,赛过手掌,绿得深厚,还油亮亮的映着光。小姑娘一手拉下桑枝,一手飞快地摘下叶子,沙沙作响,乳白色的桑汁滴落无数。猛然发现掉落在手臂上的丑陋的小枯枝般的虫子一伸一缩地爬动,就吓得头皮发凉,慌乱得跳出来甩它几甩,再扒着衣服和头发一阵乱抖乱拍。那虫子像一把尺子,也不知道是哪个说的,说是要是谁被那虫子量到头顶就会死掉。一天摘桑叶的不知道经历多少这样的惊险和恐惧,蚕儿总算慢慢长大。那得归功于奶奶,我每天夜里都在睡眼朦胧中看到她在灯下喂蚕的影子,灯光柔和得像做梦一样却深深地将她慈祥的面庞烙印在记忆里。
我常常在夜里醒来,不一定是因为阿婆喂蚕的灯光,有时候是被她在梦里惊恐的喊叫声吓醒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十一二岁的农村女学生,总是会沉着的声音呼唤:“阿婆,你怎么了?你醒了吗……阿婆,你醒了吗……”呼唤着,直到蚊帐里传来她的叹息和回应:“哦……我又做梦了?”
“婆,你梦见啥了?”
“梦到逃日本的时候了……真是太可怕了呀!”
“婆,你别怕,我在呢!我们聊聊天,你给我讲故事吧!”
“哪有那么多故事讲?”
“那就讲讲你以前的事。”对于过去的事我是充满了好奇的,“你以前为什么要嫁到这个家来?我听说阿公七岁就成了孤儿,家里应该是很穷吧?”
“那不是?小小的年纪,在家都过不下去了,幸好还有个姑妈带你阿公去养,你阿公是在姑妈家长到十多岁才回来的。”
“那时候的咱家是什么样的?”
“这三间土房还是我来了才建的……”在童年的记忆里,老家的房子就是前面有一栋三间的土屋,后面是一栋火砖与泥砖混合的三间大房建筑,前面两间“首屋”,大房子的左侧是偏房,也是三间泥砖房子,右侧是一片平地,种了两棵梅树。据老人们说,那里风水好,要在右边也建起一座偏房,所有房子的形状就像一只凤凰。
全家人都对孩子们寄托着厚重的希望,希望孩子们发奋图强,阿公在世时就告诫孙子说要尽快有一天建起崭新的房子。没有上过学的阿公阿婆,在很小的时候就教我们就熟背“书中自有黄金屋” 这样的金句。也正是因为阿公阿婆对知识的向往,让我的姑姑们在物质极度馈乏的贫穷年代就可以上学上到自己可以达到的程度。
“婆,你为什么会嫁到这个家来?”我不止一次这样问过她,虽然我那时候对爱情是全然不知的,可是好奇心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轻轻地叹息着,“那时候来说亲的也不只这一家,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看上了。这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
我一直相信阿婆,她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一个家族的那个人,她从十八岁就到这个家来,白手起家,勤劳耕作,建了三栋房屋,一共养育了六个孩子,她还把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全都送上了学。虽然她自己没有上过一天学,但是她努力地把每一个孩子都送进学校,她对我们唠叨得最多的就是要好好读书的话题。
阿婆的一生,有八十年是在这个家里度过的,她来的时候家里才两个人,到后来一家子孙满堂,全家几十个人的生辰八字她全记在脑子里。就是随便问她哪个媳妇或孙媳妇的八字,她也能马上说出来。所以,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在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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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是个特别爱清洁的人,家里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的一坨鸡屎,一片落叶,一粒纸屑都不会留下,墙上的一个蜘蛛网也逃不过她的扫帚,灶台上也必须是日日清扫。她会教我如何清理鸡屎,即使是那种融糖状的鸡屎也会让她打扫干净:她会从灶里铲一小铲草木灰往鸡粪上撒,扫帚左扫右扫三五下地板就干净了。和她同住一屋,早晨起床不许拖拖拉拉,一起床就必须马上把被子叠放整齐,我现在的生活习惯还是从阿婆那里得来的。
我上五年级那年,阿婆又开始帮她最小的女儿我的小姑姑带孩子,小表妹带大一点又接着带小表弟。那是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我记得最深的就是阿婆每天都要做的,就是教表弟表妹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一遍遍地教我们家庭地址是哪里,她说每个孩子都必须要牢记,以免在外面走丢了。
那个年代老百姓还没有私人电话,如果换到今天让她来带孩子,孩子一定可以牢记父母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号码。不像我今天询问过的许多乡村儿童,每当我问到学生发现他们背不出父母电话的时候我都会非常惊讶。也许也是因为阿婆的教育方式,让我以为世上所有带孩子的人都会教给孩子家长的信息以防孩子走丢。
带表弟表妹的日子是充实的。那时候的田地责任已经分到农户,青壮年的一天都要劳动,父母亲都要忙忙碌碌,姑姑白天忙完晚上才会回来看看,要是农忙季节也不用回来。我的小学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在我离家去住校的日子里,表妹表弟在阿婆的照顾下慢慢长大了。
老家西边有一片空地,四周还用巨形条石砌得很平整。空地的西北边有一座比四周的建筑都矮小的房子,房子里住着一位老人叫五婆。村里的小孩都说阿婆是地主家的女人,我开始不敢走近她。可是阿婆一有空就拉上我说:“走,我们去跟五婆聊聊天。”
我好奇地问:“五婆是你的朋友吗?”
阿婆说:“五婆帮过我们家不少,算是吧!”
五婆和我阿婆一样慈祥,可是常年进进出出的只见她一人,让我那样的小女孩很是好奇,常常拉着大人问:五婆的家人呢?
问归问,大人的回答我也记不住,每当看到五婆一个人的时候想起来又问。问得多了,阿婆开始给我讲五婆的故事。阿婆告诉我说五婆原来是有家的,她的男人可是在外面做学问的人。解放前的一天,五婆的男人回来过,要带她走。男人在镇上请人捎话回来让五婆在约定的时间去镇上等,结果那个人回了家就忙得忘了来传话,让五婆错过了和丈夫团聚的时间。男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听说是漂洋过了海。
听说五婆是有一个女儿的,但是我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直到我考上镇上的初中,离开家的时候也没有见过五婆的女儿。特别是傍晚走过去五婆家小屋前望见昏暗的灯光的时候,我常常想:她的女儿是不是嫁得很远很远?
后来,我暑假从学校回家,阿婆的脸上满是忧伤,惋惜地告诉我:“五婆走了,患的是乳癌。一生苦命的女人,幸好还有一个侄子给她养老送终。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五婆走后,阿婆就更少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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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毕业后的暑假是漫长的,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乡下小姑娘的生活却也丰富,已经会做很多很多的活儿:收谷,晒谷,摘花生,晒花生,插田,摘菜,煮饭菜,采桑叶,除草,放牛……在阿婆的调教下,我可不敢偷懒。她一说:去除除草吧,太阳不是很晒,去香蕉地锄锄草,一个小时就可以回来了!我就扛一把工具来到香蕉地里,香蕉一排排整齐地种在垄上,巨大的叶子遮住了阳光,锄草不是很累,还可以一边锄一边玩,累了就回家。
家里主要的劳动力是父亲和母亲。父亲是犁田的好手,犁田用的牛是生产队分的,两家共用,也轮流放牛,牛的另一个主人是我的好朋友阿几家。父亲犁了田,中午是要回家吃饭休息一会再去放牛的,他回家吃饭休息的时候就由我来看牛吃草。每次中午的时候,阿婆早早就做好了饭,催我要早出门,去顶替父亲看牛。
牛在田埂上边走边吃,走过溪边,也走过路边,顺着草长的地方走。我牵着牛儿,战战兢兢的,我是有点怕它的,因为它比我大太多了,盯着它就生怕它吃了别人的庄稼。我把牛儿看得可仔细了,牛舌头像镰刀一样把草往嘴里一卷,我是听着牛一口一口地吃草的沙沙声走过了家乡的一道道田埂的。不过小时候感觉最漫长的放牛的时光,至今回忆起来还是挺美好的:一块块明镜似的水田,在农人的辛勤劳作下一块一块地变成浅绿的,再由浅绿变成深绿,过几个月就又变成一片金黄色。我们这里一年种两季水稻,夏天和秋天都是农忙。每一块田在父母的嘴里说出来都有名字,好像那一块块的土地也是我们家的成员。那些放牛的时光让我认识了田野,领略了农民的勤劳与艰苦,也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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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喜欢在不用做什么事的时候,悄悄地走出家门,钻进竹林,来到池塘边寻找荷花。我们村的莲藕是出了名的,村里的许多池塘都种上了莲藕,夏日的荷塘真的是荷叶田田的样子。我喜欢那些圆圆的叶子,喜欢叶子上晶莹的水珠,更喜欢那一朵朵粉红色或者白色的荷花,还喜欢那些可爱的莲蓬。不过,我喜欢是喜欢,但是我从不涉水采莲,我只是站在岸上远远地望着它们美好的姿态,闻一闻随风飘过的清香,就已经让我感觉到非常满足。
一直都记得有那么一个午后,我如往日一样奔向荷塘的路上,刚刚钻进竹林,一窝硕大的鸡蛋展现在我眼前,起码有六个那么多,它们的个头很大,一定不是普通的鸡蛋,至少也得是火鸡。我乐坏了,把那些宝贝装起来带回家,快乐地回来的路就经过五婆的小屋。我向五婆打招呼,五婆望着我,说:你就是以前那个小孩吗?你怎么长这么大了,长得像个人了。我很是诧异地反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以前不像人吗,很难看吗?
五婆说:不是啦!你小时候就是……就是不一样,现在终于长得像个人啦……从五婆笑眯眯的表情中,我突然意识得到自己小时候一定是很丑很丑的,应该还有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我呵呵呵呵地跑回家,把鸡蛋都交给阿婆,说从池塘边的竹林里捡的。阿婆说:“在竹林那边的,应该是五婆家的,拿去给她吧!”
有一段时间,池塘里还种着莲藕,只是很少去了。哪也不去的午后,突然发现空地上长满了植物,是一些开着小黄花或者小白花的植物,长得齐人高。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忍无可忍的那种,我拿了镰刀就去割那些草,把草都割完了,空地又平整了。我快乐地望着那片空地,想象着又可以在那里玩耍。哥哥却不解地望着我,说那片土地就不是咱家的。只有阿婆,坐在家门口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很快就上中学了,那是镇上的中学,从此我再无童年。在童年以爱与我相伴的人,岁岁如此悄然入心,催我从容地生活,优雅地生活,莫负自然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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