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记

作者: 清水混凝子 | 来源:发表于2017-04-22 21:45 被阅读38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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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供台左端黄柳木结开始,向右擦拭至尾端需要半刻钟,倒回去擦一遍又用时半刻钟。一天一十二个时辰,除每日辰时一刻,酉时一刻将供台擦得能映出鲜亮贡品之外,辛时并无他事。每日便坐在门阶上看树看云看飞鸟。后来,许是管事的人觉得他太过清闲,便又把扫除庭院、修剪花木的活计交于他。即便如此,他仍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看树看云看飞鸟。天边云影总令他着迷,尤以晚霞为甚,火光倾天撩来,倾覆整个宗祠,每及此刻,辛时扫视平日宽敞的宗祠,深觉逼仄。幼年的记忆中,娘亲告诉他那是上天放的天火,来警示世人,在燎原火势的威逼下,谁都那么渺小,谁都无处可逃。

    辛时并非被困在宗祠中,虽然管事侯大爷不许小伙计上街,怕闹事,但矮矮围墙怎么拦得住血气方刚的少年。后墙便有一角缺损,长久无人修补,极易攀爬,同伴战丑便日日从那里翻出宗祠。其实宗祠大部分的活计本应是他们两人共同完成的,但战丑总是没日没夜地上街闲游,辛时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连他的活计也包办了。辛时干活很是麻利,总能空出看云看树看飞鸟的时间,他常常看到信鸟一只接一只的飞进庭院,又一只连一只地飞走,它们飞去了哪里,外面有什么吸引着它们,辛时并不关心,或许很久以前也关心过,但从没有出去看过一眼,渐渐地也便不关心了。反正每日都会有雀鸟飞来。当战丑尽兴归来时,总会看到辛时呆呆坐在门阶上,不言不语,便嗤笑一声“呆子”,也不顾他。有时战丑会拉紧弹弓打下一两只雀鸟,架上火烤,滋滋冒油,辛时也不说什么。战丑兴致高涨时会邀辛时上街游玩一番,辛时仍只摇摇头,不声不响。扫兴的战丑此时便啐一口“呸,哑巴。”

    他不是哑巴。

    晨光中雀鸟鸣啼,屋檐下雨点滴答,夏夜蛐蛐叫嚣斗狠,秋日落叶被踏碎,这些声音他都听过,愈听愈相信自己的声音当真粗鄙;他也听过竹笋拔节的声音,那沙拉沙拉的声响啊,让他觉得自己也一寸一寸拔起来了,沙拉沙拉,神奇呀,老天爷,厉害呀,老天爷;他还听过蝉最后一声悲鸣,积雪从枝叶上滑落……娘亲说过,那都是上天的声音,听的愈多,愈不忍张嘴被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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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岁年年,纵使难以分辨,庭院里的树木仍是在增长。

    突然有一天,宗祠里热闹起来了。

    成对的仆从进入宗祠,像尾尾游鱼滑入清水,处处洒扫,角角落落,昨日刚捕获飞虫饱餐一顿的蜘蛛匆匆搬家。

    婆子丫头聚在一起碎碎,辛时本听惯的声音几不可闻。

    每日都有人踏着门阶进进出出,辛时已不能去坐。

    辛时已经好几日没有看云看树看飞鸟了。

    听闻是王上的女儿要出嫁。

    他从未有幸见到大王的女儿,陈国的公主。

    丫头们说这个公主漂亮至极。

    婆子们说从没见过如此不知羞的公主。

    丫头窃语听闻她和自己表哥……,后面的话丫头们说不下去了,涨红了脸窃窃笑。

    婆子们手指指点点,弯曲粗肿的手指戳着虚空中的脊梁骨。

    辛时被支使得忙里忙外。

    丫头婆子们里里外外地说着闲话。

    接连几天不得安生。

    白昼退场,人声终于渐渐稀少。辛时蹲坐在门槛上。已近入冬,稀疏的枝节在料峭的星子下露出剪影,若影若现。

    一双小小的丝履停在他面前。嫩红的绢花密集集地扎在宝缎子上,银金口儿,碧高帮儿。好细密的针脚,这双鞋定是结实得很。辛时不自觉地将自己脏兮兮的麻鞋向后缩了一缩。

    “嘿,小伙计,”面前的人俯下身悄声叫他,“给我拿几只香来。”

    “你,你是?”辛时倏地站起身来,后撤了几步。这才发现,面前只是一位及笄少女,辛时尚幼,不晓得何为娇何为媚,只觉这女子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劲儿,使得他尚未识清少女容貌,便相信她定是貌美非常。葱葱玉指掩上朱唇,轻嘘一声,眼波一横,好似杏花春雨,遍湿江南。

    “小伙计,你不识得我?”忽而一笑,“我便是那没羞的公主呐。”

    辛时张大了嘴,啊啊两声,再说不出什么。

    少女眉眼向他一飞,好似春水一湾荡漾,浪波一袭跃动,嘻地轻笑:“呆子。”

    “快快与我拿几只香来,拜先祖几拜。”

    按着规矩,辛时并未问她为何深夜独自前来,而是很快找来三支点燃的檀香。女子接过,盈盈拜倒。辛时依礼弓身退到一旁。陈姜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看到父亲痛心地皱眉,“女儿啊女儿,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啊。”又依稀看到表哥,面无血色的表哥瞪着她,眼眸上翻,一片惨淡,如同他家门柱上缠绕的白绢一样。陈姜垂首,悄悄发问“列祖列宗在上,真的是陈姜做错了吗?”

    为何,为何生为男儿便可以戏耍游街,见到心慕的女子便大胆追求?为何本是两情相悦,却偏偏怪罪女子心怀鬼胎偷行不轨?何人定此礼法?定此礼法又是缘何?父亲说好女子应是端庄内秀,到了待嫁的年纪听从父母之命嫁与某一夫婿,寂寂一生,若果如是,又为何赋予我爱恨嗔痴?既将情爱之种埋于我心,又为何不允我妄动,这一切究竟为何呀?女子究竟为何来于这世上,又该为何而活?我究竟该做我所想,还是做我所应?

    无人应答。

    听得垂首立在门边小厮轻叹:“落雪了。”

    门外雪正簌簌,星子已全然湮没。不闻风声,天地俱静。

    陈姜向着小厮唤了一声:“呆子,你可有心悦的姑娘?”辛时半张着嘴眨了眨眼,不懂公主怎么又问到这个。

    “嘻,真是呆子。”陈姜见他傻站着,便也不管他,起身踏雪归去。

    雪正下得紧。

    二月廿九,宜嫁娶。

    雪尚未融,依礼节,身着红嫁衣的公主被大红马车带到宗祠前,由一个老婆子扶下,牵引着在牌位前跪拜,战丑等公主上了马车,急忙忙点上爆竹,冲鼻的硝石味追着车骑久久不散,艳红的碎屑碾进雪地,一片泥泞。听闻公主的夫家在郑国,辛时不明白王上怎舍得女儿远嫁他国,不过这也只是瞬间的疑惑,毕竟大王的心思,小小仆役如何敢于揣测。

    公主走后宗祠中又是一片安静。

    日子悠悠流转。飞鸟来了又去。

    不知过了多少个雪落的日子,岁月的平静迷惑了每个人,以为可以得过一日且一日,如此终了一生。

    破败了。似是一夜之间,偌大的王国气数便尽了,处处透出残败的痕迹。即使在消息传播不便的宗祠中,辛时仍是感知到衰颓的迹象。

    不清楚是哪一日,大略是冬至罢,否则为什么天色黑得那样早。战丑攀着墙头跃下,半月前他因着跳得急扭伤了脚,自那次后便不敢再如今日一般急切。一把捞起地上的辛时,辛时踉跄地站起来,手中的谷米撒了一地,那是本打算喂冬日饥鸟的。

    “快走!城破了!”

    被拉扯着翻过墙头,辛时无措地望着街上急急奔走的人群。不论谁都圆瞪着眼,大张着嘴,极尽狰狞之态,叫着喊着,四散而奔,却不识方向。童稚悲啼,不知谁家的小童在街边哭嚎,茫然四顾,却被疾驰而来的马车撞倒。车夫并不理会,只管大力鞭打马匹,车帘掀开,一男子露出头来大声呵斥“快点,再快点!”原是当地一商贾富豪,靠倒卖丝帛发家后,也学那些夫子佩香囊,腰玉环,说起话来文绉绉的,而此刻全然失了往日的作态,衣饰华贵却凌乱不堪,五官紧紧揪在一起,煞是凶恶。

    父吼子啼,兄奔弟逃。

    天边火燎云尽然泯灭,燎原火势蔓延无际。

    傍晚,是夏日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分。凉风扫尽白昼的闷热,仅留一丝恰恰好的余温。本在洒扫庭院的辛时头忽的一痛,一颗青枣落到地上,弹跳了几下,辛时扭头便见战丑跨坐在墙头,一脸坏笑,手中还有未抛出的青枣。冲辛时叫道:“呆子,上街耍耍去吧。这一天天的,绣楼里的大闺女都没你害臊。”手中的枣子抛出去,落入灌丛,扑棱棱惊出一片觅食的雀鸟。

    那些鸟飞去了哪里?许久前的问题又浮上心头。辛时在战丑帮助下笨拙地爬出围墙。虽已近黄昏,街上仍有不少闲荡的人。玩杂耍的汉子收拾起了物什,拍拍身上的灰,走入近旁的小饭馆;小贩卖力地兜售叫卖,希求在收摊前再卖出一些货物;酒楼门前的灯笼早早亮起,跑堂小厮热切将酒客迎进去。房上满是热腾腾的炊烟,家家飘香,妇人叫着自家孩童的乳名,玩倦了的儿孩应声归家。

    那是辛时初次上街见到的场景,而今修罗业火四起,空气中满是血腥气,不知多少母子生生分离,早不见昔日安宁。

    战丑辛时两人随人流奔逃,却不知前路通向何方。

    城门大开,敌军骑骥处处践踏,马上人面被血迹模糊,只余猩红的双眼。

    一骑兵向他俩冲来,慌乱中两个伙伴不知怎的分散了。辛时有些担忧,自己不比战丑,对街上种种乃至人情世故并不十分了解,瞬间竟感到一丝恐惧。茫然向前探探,方才横冲直撞的骑兵冲进街边一户人家,片刻即出,长矛上鲜血淋漓。辛时脚下顿了两顿,向后倒退几步,突然转身拼命向着来路跑去。他跑过抱着孩子的父母,搀着长辈的子孙,怀揣珠宝的富豪,赤脚散发的乞丐,远远的见到宗祠墙头那棵高高的枣树,夏末时枣子便打光了,叶子早已落尽,只余枯枝残干,在寒风中瑟瑟。他不必再去翻墙头,大门在他们逃走不一会便被打破了。里面空落落的,余下仆役尽散,辛时踉跄地撞进院落里,方停下脚步,弯腰大口喘息。他从没有跑得这么急过,用力压着心脏,生怕它扑扑跳出来,哼哧哼哧地喘气,抬头看看熟悉院落树木,不安才渐渐褪去。

    他走进祠堂内,供台上七零八落,牌位东倒西歪,辛时下意识伸手扶正,发现有的不知踪影,有的跌裂破碎,一一擦拭干净,做完这些,他才感到真正的踏实。他走进自己卧棚,看来敌军连这处小小的屋子也没放过,许是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将被褥撕扯烂了泄愤。辛时大略铺展了一下,外衣也没有脱下,便一头扎下。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辛时有瞬间的恍惚,好像末日一般的逃难并未发生过,自己还是那个负责洒扫宗祠的小厮,揉着眼睛抓起抹布打算去擦拭供台,却见到供台上一片狼藉。蓦然想起原来真的已经灭国了啊,灭国,这个词对于小小奴仆来说真是遥远,就好像高台榭中的君王一样遥远。以前听门房老赵头说,楚国的人眼睛都跟牛眼一样,瞪你一眼就能把人吓破胆,跟楚军打过仗的人回乡以后都傻痴痴的,不敢去看别人的眼睛。老赵头还说了,楚国的人喜欢生吃人肉,老天爷啊,吃生人肉。老赵头讲的活灵活现,说他们拿大粗棒子把人敲晕了,就直接扒开肚子,肚肠啊流了一地,楚大兵就踩着那些肠子去抢那个蹦跶哒的心眼子,热乎乎就着糙米馍馍吃。你想想啊,一个人肚里就揣着一颗心,楚国那人多呦,不够吃的咋办,就打仗,哪个国家倒霉打输了,就把他们的人抓来吃。当时老赵头枯瘦的指头还凶狠的点点缩在人堆后面抖成一团的辛时,像你这种嫩皮嫩肉的小娃娃,他们最馋了,抓回去抢你的大兵都能扯烂你小胳膊细腿。说到这老赵头还咂咂嘴,叹着,嫩啊,好像自己吃过一样。

    现在辛时知道老赵头是吓唬他,但想想昨天见到的楚兵,啧,那滴血的眼睛,就算不吃人也要吓死人了,可不敢让他抓去。就这样,辛时缩在宗祠里不敢露面,一直到了夜晚。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照这么下去,还没被楚军抓起来杀死,就先饿死了。辛时勒紧裤腰带,偷偷摸出去,想着能找到些什么吃食,当真是运气好,摸到不知谁家的地窖,大概被掠夺过,一寸一寸地摸索,只掏出两个小红薯。赶忙揣进怀里潜回宗祠,从墙角拉出火盆,撅些枯枝点上火,拿瓦片架在火盆上,把两个红薯小心地放在瓦片上,火势并不旺,好半天也没有红薯香气溢出。

    夜深了,很冷。辛时向火盆凑得更近一些,蜷起身子。公主就是在此刻出现的,玲珑绣鞋在火盆旁顿了顿,低头呵斥:“你是何人?”

    辛时一抬头便认出了她,岁月匆匆划过,略显青涩的少女已完全被雕刻成倾国倾城的美人。当他对上那对眸子时,心上狠狠一颤,曾经那是多么漂亮的一双眼眸啊,像眸底游着两尾鱼,而今,辛时感觉自己像是面对两口枯井,干涸空洞。

    “罢了。”公主抬起头,摆摆手,“什么都没了,计较这宗祠作甚?”公主早已忘记当年拿香的呆头小厮。

    无视于地面的脏乱,公主端端正正地跪倒,向着七零八落的牌位行了个规矩的大礼。先祖啊,我敬你一声先祖,你枉受多年香火,却不佑我陈氏一脉。如今楚军大举攻城,父王战死,妾身被掳,我那孩儿生生遭车裂之痛,连您也是自身难保,泥胎渡河。先祖啊,您明示,陈姜应当如何?

    可怜我陈国无辜亡灵,可叹我亲亲英雄孩儿。孩儿啊,娘亲无能,想随你而去都不得。你受车裂之苦,痛煞母心。孩儿啊,我只恨不能以身代刑,枉你唤我多年娘亲!

    你且宽心,娘定当为你报仇,手刃楚庄君那竖子。

    辛时小心的觑着公主,看到她跪拜,抬头眼中满是晶莹。一眼又一眼,他发现公主背影好像有些变化。仔细瞅瞅,还是窄肩小脚,细溜溜的腰不经意间扭出万种风情。诶,是了,公主方才进来时好似门房老赵头说的那种失了魂魄的行尸,腿脚甚是僵硬,更别说扭腰翘臀,现今那股劲,那股让年仅七八的辛时都不禁屏气凝神的劲儿又回来。

    辛时不觉有些拘谨,低头向阴影处挪了挪,抽了抽鼻子,一缕浓郁的香气被吸入鼻腔。红薯烤好了。

    手忙脚乱地剥开红薯,烤的刚刚好,外皮已经焦黑,里面却是金黄的,颤颤悠悠的好像下一刻就倾塌下来,辛时不管不顾张嘴咬下一大口,却烫的哇哇乱叫,不舍得吐掉,只得仰着头大口呼气,香香糯糯的气味飘满整间厅室。辛时听到咕噜的声音,恨恨地戳了戳自己的肚皮,急什么急,没出息,忽然发觉不是自己的肚子在叫。略一呆怔,暗暗向公主看去。公主似是发现了他的窥视,扭过身子向他眯起双眼,这个小小的动作酿出她满身风情。听闻惨剧发生一心求死,纵使身躯被救回,魂灵也早已随孩儿离去。只余空皮囊,不饥不渴,无喜无悲。直至在楚大夫同意下归乡,亲眼见宗祠残败,才蓦然醒悟,定要楚君血债血偿,以他头颅祭我亡儿在天之灵。刹那醍醐灌顶,魂归原位,只,不曾想,躯壳一复活,便深感肚饥寒冷,不由叹口气,舔了下唇。此刻辛时口中的那块红薯已经不再滚烫了,他赶忙吞下去,抓起另一个,顿了顿,摩挲了一会,终于伸长手臂递到公主面前。公主坐到火盆边,捧着烤红薯,眼中波光粼粼。

    “诺,一起吃吧。”公主掰开松松软软的红薯,辛时嗅到白气糯糯的香甜,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

    “不,不用,我饱了,吃饱了。”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听得真真切切,是自己的肚子。

    嘭得红了脸颊。公主笑眯眯地把红薯塞给他,眼睛眨亮夜空。

    公主剥开红薯,看白气冉冉悠悠叹息。“你可识得我是谁?”

    他想说我一直记着你。可他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本是陈穆公之女,陈国公主。因使王室蒙羞,远嫁郑国镇国公。”从她唇齿间呼出的白气和红薯香气交融四散。

    陈姜深深注视着手中的红薯,幽幽地说:“出嫁时我并不情愿。马车一摇三晃,颠得我直反胃。”她徐徐地说着,似是并不在意对面的少年有无倾听,“我讨厌郑国,讨厌株林,甚至讨厌我的夫婿。尽管我知道那并不应该。”她看进辛时的眼睛里,笑吟吟的,“石头,可有酒?”

    辛时局促地搓搓手:“没,没有。”怕她恼,又解释道,“本来、本来战丑藏了几坛,只是昨天官军、军爷来过,就……”

    她挑了挑眉,眉色淡如远山:“我那夫婿呀,就像一只呆头鹅,和你一般样。”

    “小的,小的怎敢和大人相比。”衣角都要被揉搓烂了。

    “他甚是骄纵我,很快的,远离父亲管束,被夫婿宠爱,种种令我适应并爱上新生活。故国亡逝的表兄早被抛之脑后。”她无声地笑笑,“看,我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婶娘说的没错。”

    “不,不是的。”辛时喃喃。

    “株林的日子竟然让我感到安定,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想要和一个人长长久久下去。甚至想过何妨做一个山野妇人,洗手作羹汤,倏忽几十载。”她说的很慢很慢,眼神渐渐涣散,陷入回忆之中,“儿子出世时,我忽而有些失落,可能心底毕竟不甘如此便为他人妇罢。真是不懂珍惜为何物。”

    辛时下意识咬了口红薯。有些凉了。

    “好日子没几年,夫婿逝世。也许我当真是个不祥的女人。”

    公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后来,郑国君臣驱车到了株林。嘲弄我的歌谣在民间传唱。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她裂开嘴笑笑,“我只求自己高兴。看呐,歌谣里唱的是对的。”

    “不是,不是这样的。”辛时只能这样说。

    “不用安慰我的。我早就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你可知郑灵公是何等粗鄙,贵为君王却是天生的贱胚子,只需咬唇对他笑一笑,他便像低贱的狗一样伏地摇尾。真是可笑至极。他唯一一次对我冷脸相向,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只因和他臣子争风吃醋啊。”她突然哈哈大笑,极似酒醉后的癫狂。

    陈姜想起那一日郑灵公匆匆马蹄停在屋外,进门却是寒着脸。作态,她将心中的嘲笑化作唇边一缕温顺的笑意,玉指柔若无骨攀上他的臂膀,稍稍用力牵引他进入内室,垂手,长长的指甲似是不经意地划过他胸膛。回眸媚笑,郑灵公面上的冷意早已瓦解。微垂眼睑,转头作鹌鹑状,郑灵公挑起她的下颌,正对上一双含泪的眸子,泪珠将落未落。这是她对铜镜练习过千百遍的表情,显得极其楚楚可怜。

    “可是谁让你受了委屈?”此举果然奏效。

    “妾身怎敢委屈。只是方才见到大王似是气愤难平,定是奴服侍不周,惶恐至极。”说着便作势屈身跪拜。

    郑灵公赶忙伸手扶住她,吞吞吐吐道:“这倒不能说是你的问题。只是,只是……寡人自以为我们关系最为亲近,可不想昨日在仪行夫处见到你腰带……”

    陈姜眨眼一笑,回身蜷腿侧卧在榻上,故意将手慢慢搭在后背的绳结上,微一用力,肚兜从玉体上滑落,她伸腿将看呆了的郑灵公勾至床榻,如此,可还合意?那堂堂一国之君呦,急不可耐地爬到她脚边求欢,国君呦,这就是国君呦。

    浮沉间,陈姜看到父亲沉痛的面容。父亲,如今你又该拿我怎么办呢?

    “那日宴席上,我本不该耍性不去相陪。我明知徵舒心气高傲,怎么就留他一人应付那些个猪狗不如的君臣?”她的声音有些凝滞,“那个只知偷欢的君主,死便死了,可恨楚王那竖子,非要我儿偿命。他是那么高傲的人,楚王偏要让他受最卑贱的酷刑!如若可以,我多愿代他受罚!刀劈斧砍,火煎油烹,怎样都可啊,只不要让我眼见亲儿受难!我哭天抢地,我撒泼发痴,什么仪态什么面容我统统不顾,我向着将军磕头,向着马夫叩首,我甚至企图拉住行刑的马……”陈姜扁了扁嘴,似是要哭出来,终究还是抹了一把脸,没有让泪落下。

    “楚君甚至以管制无方为幌,来攻打我母国。赵国无甚防备,生生被灭。”刻骨的恨意让辛时打了个冷战,公主伸手揉了揉脸,又是眸含春水,面色桃花的绝色笑颜,“楚军狼子野心,我必当报此血海深仇。”

    辛时颤抖着伸手拨拨火盆,啪地一声竹炭爆裂,火光映红了公主双颊。

    夜,冷黑。

    公主走了,就像她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一晃,又过了好些年。这些年中,战丑没有回来过,公主销声匿迹,连宗祠也已经被楚君下令捣毁砸烂。只余辛时,瑟缩在自己小小的窝棚中,不敢露头。一意将自己隐藏起来。

    辛时更加不爱说话。除去破城时的凶残,楚国军民和他们本国民众似乎并无两样。在楚君统治下,平民小百姓的生活和以前毫无差异。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继续歌舞升平地生活。太阳照常升起。而这些年,辛时愈加不愿与他人打交道,甚少去到大街上,哪怕已经没有围墙的阻隔。偶尔有孩子戏耍到此处,见到他便互相推搡着跑开。

    某个深秋清晨,一匹高大骏马停在小窝棚面前,辛时佝偻着出门,年近而立便已显出老态。倚门而望,马上的大将军没有半丝威严,流里流气地笑,一如多年前墙头打枣的少年。

    “嘿,呆子。”马上的战丑如斯叫着。一瞬间,辛时似是听到墙头的战丑也如是叫着,屋檐下,枣树上,供台旁,打枣子的,烤雀鸟的,扭伤脚的战丑一齐叫着,嘿,呆子。

    辛时双唇颤抖,有些懊恼自己的笨嘴拙舌。

    一向口无遮拦的战丑也罕见地有些腼腆。十几年来,他总算等到衣锦还乡的机会。现在他有了很大的兵权,大到当初那个被不耻他出身的同伴打后深夜暗暗发狠的愣头小步卒都无法想象的程度。行军途中,他也曾在睡前迷迷糊糊地窃笑,有朝一日他定要一个大排场,坐上四匹马拉的大车,后面跟上四个,不,八个长队,浩浩荡荡地回乡去见辛时那小子。那呆子到时候肯定吓得说不出话,他便捡近些年来最为凶险的战役慢慢说道,好好骇骇那小子。可真到了此刻,他竟有些情怯,大清早偷偷摸摸爬起来出了门,只乘匹马,衣襟尤带朝露。

    “呆子,小爷我现如今可是将军了。”

    “啊,啊……”

    “啊什么啊,还是这么没劲。”战丑翻身下马,“走,喝酒去。还记得老李叔的那个酒坊不?啧啧,这一口可馋了小爷我好久咯。”

    “李叔,李叔的酒……那年楚军攻城,李叔舍不得他的酒坛子,被抢酒的军爷刺死了。”

    “这…”战丑似有些不安,伸手挣挣衣摆。

    “战,战……将军,您要是想酒喝,转两个胡同就有一家酒肆,老板娘您应该还熟,是原先李叔的那个相好,张婶。”

    “罢,罢了。”战丑摆摆手,“呆……咳,辛时啊,这么些年,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吗?”战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辛时身后粗陋的窝棚,将那句“怎么像只耗子似的。”吞了下去,如今调笑已显得不合时宜。

    当日楚军攻城,除去惶恐,他更多感到的是兴奋。与辛时分散后,他便投入楚军帐中。十几年的出生入死,总算到了梦寐以求衣锦还乡的时候。却悲哀地发现,所谓乡,只留存于记忆之中。怪道那个孔老夫子对江长叹,逝者如斯夫。罢罢罢,昨日之事皆于昨日逝,不可追者枉自空嗟悼。

    “回将军的话,是的。”

    相顾无言,记忆中的少年早就换了模样。解下钱囊掷给辛时。

    “拿着吧,改日我们再去一起喝酒。”彼此心知肚明,所谓改日遥遥无期。

    聚散离合,经历得多了也便无甚悲喜了。年少的同伴终于分道扬镳。

    日复一日,几多春夏,几载秋冬。辛时不知道他还要度过多少个相同的日夜,才能走完这一生。

    某日清晨汲水,他又一次见到公主。虽相隔甚远,仍是一眼辨出公主,正如多年前的火盆前,抬头刹间识得公主一般。陈姜只是远远望一眼昔日陈国,便随身侧男子远去。天边流云卷舒。他见到,此时的公主心中定然安宁和谐,他见到了,他真的见到了。

    拢在火炭前,他期望自己也能有内心安宁的那一天。

    啪。竹炭又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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