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竞争是被人们误解最多的进化论思想。生存竞争的含义可以很简单。大自然里有一群存在天然差异的生物个体,它们都要生存,都要繁殖。而生物的自私本能和环境资源的匮乏之间存在矛盾,这个矛盾就导致生物之间出现激烈的竞争,竞争阳光,竞争空气和水,竞争食物,竞争栖息地,竞争交配对象等。这一点理解起来并不难。
但这种竞争到底是怎么进行的呢?
我想,你可能很容易想到自然界里发生的那些赤裸裸、血淋淋的斗争场景。非洲草原上,两只羚羊彼此相对,低下头颅,随时准备用尖角刺穿对方的咽喉。热带雨林里,大猩猩大声嘶吼,捶胸顿足,声张对同一块领地的主权。甚至你可能还会想到人类世界里相似的场景,比如强国对弱国的入侵,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扩张,种族之间千百年的仇恨和战争等。
19世纪末,当严复先生翻译的《天演论》正式出版的时候,正是甲午战败、一代精英知识分子忧心于国土沦丧、民族危亡,担心中国无法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时候。严复先生把赫胥黎的思想总结为醒目的八个大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直戳痛点,让大家马上能联想到人类世界强国林立、弱肉强食的场面,联想到中国救亡图存的迫切需求。
而这种联想也反过来影响了我们对进化论的理解。一说到生存竞争,我们就习惯性地理解成这种血淋淋、赤裸裸、以消灭对方为最终目的的对抗。但其实,这是对生存竞争的误解,而这种误解产生了相当严重的后果。
生存竞争的三种形态
其实,达尔文在《物种起源》里说得很明白,生存竞争不光只有一种形态,甚至达尔文都避免使用“竞争”这个感情色彩比较强烈的词,他的原文是“struggle for existence”,可以直译为“为了生存而努力”。更具体来说,在达尔文看来,生存竞争有三种形态——种内竞争、种间竞争和环境竞争。
种内竞争,确实是我们最熟悉的那种赤裸裸的竞争关系。
你可能听过一个笑话:两个人到非洲草原旅行,突然出现一只狮子,两个人撒腿就跑。一个人气喘吁吁地问另一个人,你跑那么快干嘛?你再快还能比狮子快不成?另一个人说,我不需要比狮子快,我只要比你快就可以。
这虽然是个笑话,但是它说的就是典型的种内竞争。同一物种的两个个体,因为居住环境、能力禀赋、生存压力几乎完全一样,于是生存空间和生存机会高度重叠,很可能是非此即彼的,所以彼此间的竞争就非常激烈。这种激烈可能表现为直接的对抗,成王败寇。
到了种间竞争,也就是两个物种之间的竞争,面貌就完全不同了。竞争关系会变得非常复杂,甚至还很隐秘。
捕食和被捕食、寄生和被寄生,都是不同物种相处和竞争的模式。这些也都好理解。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共生关系”。比如在海洋里,䲟鱼可以靠头顶的吸盘,吸附在鲨鱼鲸鱼身上,跟着它们潜入深海,吃它们捕食剩下的残羹剩饭,这就是一种利己但不怎么损人的所谓“偏利共生关系”。再比如,生长在高山和极地的地衣,其实是苔藓和真菌的共生体,苔藓为真菌提供养料,真菌为苔藓提供保护,两者合作保证了地衣在恶劣环境中生存,这就是一种你好我也好的所谓“共利共生关系”。
而再高一个层次,环境竞争是什么样的呢?
宽泛地说,影响一个生物生存的所有外部因素都是环境的一部分,同一物种内部其他的个体算,不同的物种算,环境中的阳光、空气、水、温度、湿度也算。但是在这里,为了方便讨论,我们把环境竞争局限到一个物种和它所处的、没有生命的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上,这样更容易和种内以及种间竞争相对应。
和种间竞争类似,环境竞争的表现形式也是多元和复杂的。
比如,同样生活在天寒地冻的北极地区,动物适应环境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有的长出厚厚的皮毛来防止热量流失,比如北极熊;有的发展出在地下冬眠、躲避严寒的技能,比如北极黄鼠;还有的干脆在北极的冬天,长途飞翔上万公里到南极去避寒,比如北极燕鸥。这些都是它们和环境竞争的方式。
表现形式差异巨大的原因
刚刚介绍了三种生存竞争的定义和例子。但光这么说一下,其实还没有触及三种生存竞争最核心的地方。这里你不妨思考一个问题:既然都是为生存而奋斗,为什么相比种间和环境竞争,种内竞争的表现方式会有那么大的区别呢?
我认为,有两个重要的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竞争的同质化程度不同。
同一物种的个体之间,各种特征的相似度很高,对环境资源的需求也完全一致。这样一来,任何一个特征的微小差异,比如动物捕食时谁能多冲刺一次,植物生长时谁能高零点几米,细菌分裂时谁能快零点几秒,可能就会决定生死存亡。所以在头对头的种内竞争中,生物个体互相比拼的方式是简单粗暴的。
而到了种间竞争,竞争对象之间的差异就很明显了。至于环境竞争,发生的场合更是转移到了生命和非生命的环境之间。这时候,竞争的核心就不再是比拼效率了,而是分化能力,也就是独特竞争力的比拼。
在种间和环境竞争中,不同物种哪怕一开始生存环境,也就是生态位高度重叠,住同一个区域,吃同样的食物,随着时间的发展,也会逐渐脱离接触,占据独特的生态位,然后在某种程度上实现和平相处。
我们可以用具体的例子说明一下这种生态位相互分离的现象:
斑马和瞪羚这两种食草动物都生活在非洲草原上,生活习惯类似,也共享同样的食物来源,再加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直觉上说,它们之间的竞争应该非常激烈。但事实上,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和平相处。因为它们成功地实现了生态位的彼此分离——
斑马主要啃食青草的叶子,取食容易,但是纤维太多,营养不丰富;而瞪羚主要啃食青草的根部,吃起来比较费劲,但是营养成分更足。两种生物也因此分别发展出了和自己的食物策略相对应的能力,比如斑马发展出了很长的肠子来帮助吸收青草叶子的营养,而瞪羚的嘴巴和牙齿构造方便它们挖掘草根。
这样一来,生活在同一块物理空间里的两种生物,其实占据了不同的生态位,彼此之间并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
我们完全可以假设,在种间竞争开始的时候,两个物种的生态位是高度重叠的。但在竞争的压力下,它们分别演化出了不同的生存能力,占据不同的生态位。相反,在生态位重叠的部分,两个物种反而可能因为高强度的同质化竞争,而活得都不是很好。两个作用叠加,就形成了不同物种尽量避免竞争,争取和平共处的局面。
种内竞争和种间竞争、环境竞争的方式不同,第二个原因是竞争的载体不同,导致竞争的持续时间不同。
种内竞争的载体就是一个个生物个体,竞争的时间最长也不超过个体生存的总时间。在这么狭窄的时间窗口里,同一物种内部高度相似的生物个体来不及发展出什么独特的竞争优势,比拼的只能是现有能力的微小差异。
而种间和环境竞争的载体是生物群体,甚至整个物种,于是竞争持续的时间就长得多。在漫长的时间窗口里,物种可以一代代繁殖,积累微小的“可遗传的差异”,逐渐发展出独特的生存优势,找到和其他物种、和自然环境独特的相处方式。
人们对生存竞争的误解
到这里,进化意义上的三种生存竞争就介绍完了。现在,咱们可以回头说说人们对生存竞争的误解了。
在进化论刚刚进入中国的时候,生存竞争被中国的精英们狭义地理解成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种内竞争关系,并且推广到了国家和国家、民族和民族之间的竞争之上。其实,这个误解不光中国精英有,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种片面强调种内竞争的理解方式,也就是所谓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曾经给整个世界带来深重的灾难,为入侵弱小国,屠杀落后民族,歧视残障人士,提供了思想基础。
实际上,就在我们周围,类似的思想仍然有顽强的生命力。
在今天的商业世界,商界精英对于竞争的理解往往还停留在种内竞争的层次。习惯于把一切新入局的公司看成是潜在的竞争对手,强调效率第一,掀起了一场又一场以资本为武器的商业战争。
而通过这一讲,我想你肯定能明白,赢得种内竞争固然是生物个体生存的基础,但任何一个想要长期生存和繁荣的物种,更重要的使命是寻找独特的生态位,发展独特的生存技能,和其他物种、和自然环境好好相处。
总结一下:
1. 生物的生存竞争有三种形态:种内竞争、种间竞争和环境竞争。种内竞争,是赤裸裸的竞争。而种间竞争和环境竞争,生物的关系则非常复杂、多元和隐秘。
2. 相比种间竞争和环境竞争,种内竞争的方式差别非常大。原因有两个:一,竞争的同质化程度不同;二,竞争的载体不同导致竞争的持续时间不同。
3. 赢得种内竞争是个体生存的基础,但想要长期生存和繁荣,更重要的是寻找独特的生态位,和其他物种、环境和谐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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