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建造与落成——一面墙都是外开式窗户——几乎成了工厂的标志性建筑。人们不会称它为公司,宿舍,学校或者作坊。窗户与窗户之间的距离,被敞开的窗户总量占比,窗户玻璃上的不平滑、被制造出的传统循环花纹,摸上去除了生锈味,还掺杂着其他难以言喻的味道的铁支架。这种铁框上用玻璃胶镶嵌着九片或者十二片玻璃的窗户,人们一眼就知道,这里是工厂,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这个是手袋厂。如果仔细去观察,还会发现窗户以外的墙体上,也是不平整的,肉眼可见的粗粝感从墙根处铺至三楼楼顶,人们没有去研究为什么要用这种质地的外墙砖,毕竟这个不在学识范围之内,只知道当手上粘附着不想被人看见的浊物时,可以在转身瞬间,抹在那里。
长久下去,大概一米到一米五的外墙颜色总是与两米以上的外墙颜色有所不同,很显然,这不是雨水所致的斑驳,也不是年岁所致的陈旧。一楼厂门两边尤其明显,那里总是聚集着七点四十五分至七点五十八分的人群,只有这一个时间段,故事才开始成型,但没有人能说得清。
七点五十九分,人群尚在克制性地说话,等待上工,到了八点整,大家就会有条不紊地往一楼、二楼或者三楼走,往往妇女们走在前面,小伙子们走在后头。那些即将成型的故事,或许就是被这两分钟打散的。
徐容玉是众多妇女中的一个。排除打卡前那段“与人八卦”的十三分钟,她开着电动车从家里到工厂,加上停车,打卡,不过才十一分钟,不算远。
跨进厂门,如同跨进一层隐隐晃动的塑料薄膜里,由一个界面转到另一个界面。那股独属于手袋厂的布料、缝纫机油、封闭了一晚时间所造成的闷味,争先恐后地笼罩着人们,会让人产生某种一本正经的紧迫感,于是大家想赶紧放好午餐盒,摆正水杯,连厕所都不想上了,立即坐在车位上,以防老板突然出现。
许是今日的天气不太如人意,也许是胃又胀气了,徐容玉并没有马上坐到车位上,而是在手袋车间进门左侧的位置上站了片刻。那里有一块三拃宽的白板,连着一个星期,上面都写着“加班”两个字。就在今天,白板边缘新贴了一张A4大小的警告通知,徐容玉还没看清小字写的是什么,那四个大字就跳入眼里:偷一罚十。
“这不跟前一张通告一样嘛,怎么又贴一遍?”徐容玉自言自语道。
“还能是什么,出事了呗,肯定又被偷了。”车位最靠近白板位置的英妹告诉她,“每次被偷,都会新贴一张的,不信你问陈管理嘛。”
车间在二楼,南北方向各有一道大铁门。南门进的是包装部的人,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品质检测部,负责这一块的是赵管理。北门进的是坐在车位上的人,每人分配一部脚踏缝纫机,还有几个人负责剪线与修边,正是陈管理对这一部分人负责。
听英妹这么说,徐容玉迟疑了,大早上刚上班就开小差这种事,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还是赶紧回到车位为好。刚坐下打开缝纫机蓝色开机键时,就被陈管理急急忙忙地拉到了管理座位上。
“来来来,跟你说件事。”陈管理边推开堆积在座位旁边的货物,边用下颌示意徐容玉坐下。说是管理的座位,其实就是用一张粘满了黄胶带的桌子代替缝纫机,而桌子下的抽屉装的也是一些断墨圆珠笔,拆线刀,色粉笔,压脚,记录册。如果她不随意到别人那里拿纸巾的话,那么抽屉里还会有一卷没有漂白过的纸巾。
陈管理似乎有些急躁,往常堆在她桌子下的货物,她都会细心且严谨地摆放在一边,今日却是用扔的,好像有什么人得罪她一样。
徐容玉作势要帮忙,陈管理忙抓住她的手,“对了,要是有人问起那件事,你就说……就说你拿了,一定要这样说,知道吗,到时我再想办法。”
“拿了什么?”对方笃定的语气让徐容玉听得一头雾水,她看着手里那个刚从地上拿起来的手袋,问道,“你说哪件事啊?”
“我这有一件事。”回应徐容玉的是负责包装部的赵管理,不过她这话是对着陈管理说的,“‘坐办公室的人’叫咱俩上去一趟,走吧。”
直到坐回车位上,徐容玉仍旧没有想明白陈管理在上三楼前留下的那一个怪异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像是一个被警察架着往前走的囚犯,认命的同时却还在苦苦挣扎,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徐容玉又看了一眼警告通知,偷?是不可能的,又不是饥荒时代,偷一个馒头可以充饥,偷一瓶水可以解渴,偷一件衣服可以取暖。这里制作的各种袋,如多功能登山背包,颜色鲜艳的女士手袋,带轮子的卡通双肩包,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她不理解为何会有人去偷,除了前两个月制作的装棉被的袋子,在清点时少了七个,只有那一次,她倒是多少有些理解的,毕竟实用。唯一不解的是,这么大的棉被袋子是如何被偷出去的?
通过每日打卡前的那十三分钟,有人推测是被“坐办公室的人”带走的,因为整间工厂,拥有私家车的人全都在三楼,棉被袋子只需稍稍一折就可以放进车里,而且事情的源头是由他们在排查的,结果又往往是不了了之,肯定是互相包庇。
徐容玉也认同这种说法,但被怀疑的通常都是车间里的人,以至于每当车间新贴一张警告通知时,大家不管对谁,都会露出不屑的表情。在那段时间里,敌意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到处流窜的东西。
但无论如何,都在证明一点——偷,是不正确的。徐容玉也常常这样教育家里的两个孩子,那次他们偷了水库下方某户人家栽种的甜瓜,被她发现后,拿着细竹子狠狠地打了一顿。她看着他们手指上被打开绽的皮肉,说不出什么响亮的语句,只一个劲地告诉他们,宁愿馋死也不要做窃贼,说多了,这句话也就化了简,变成了铭刻于心的四个字:宁死不偷。
好在两个孩子也已成年,明年就得上大学,所以徐容玉再不用担心他们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而如今摆在面前的是学费问题,这笔账她细细地算过了,如果丈夫没有因受工伤而在家休养,那么在明年初是可以把学费凑齐的,但就在几天前,丈夫在机床因操作不当,伤了右手,无法正常工作。
工厂赔的那些钱,当真只够看病,并没有把人的生产价值算进去,如此一来,还得到明年年中才能把学费凑齐,连带着今年过年也可能好不到哪里去。
果然,“生活”只是人们方便脱口而出的一个词语,只有真正进入它时,才会感到压抑和窒息,在这其中,唯有不停地折腾与宣泄方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也许在某一天抽身而出时,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场有秩序的混乱。远远看着是一回事,接近后又是一回事。
徐容玉叹了一口气,嘀咕道,“看来真的要把一份工作做到死了。”
上一批商务公文包被清点运走后,这次要制作的是装高尔夫球杆的袋子,袋子很大,几乎占满了整个车位。徐容玉负责上拉链部分,她用螺丝刀卸下缝纫机的双边压脚,换上了单边。线也从褐色换成了黑色,又重新打了一卷底线。这些是容易的,难的是穿线,即便打开了缝纫机自配的小灯,仍旧要穿很久,在她刚把线穿过,准备压下去勾起底线时,车间的广播响了。
这个平常用来播放加班加点的紧急通知,或者夏日炎炎时,告知大家,工厂准备了糖水……又或者会在午后偶尔能听到几首歌曲的广播,此刻变得有些不同了。
“请二楼车间的徐容玉女士上三楼办公室一趟。请二楼车间的徐容玉女士上三楼办公室一趟……”
“坐办公室的人”这种统称,是车间的人定下的,车位上的人在谈及自家子女时,一般都会用手指着上面,骄傲地说,“我家那个啊,将来是坐办公室的人,不用我操心。”
徐容玉很少上三楼,记得第一次上去,还是五年前刚来上工的时候,她在办公室里填写了一张入职表格。这么久了,这里还是没怎么变,若真要察觉出点变化,大概是比以前更加安静了。
本来聚集在一台电脑前的众人,在看到徐容玉时,立即回到各自的位置上,键盘的“哒哒”声,饮水机的“咕噜”声,打印机的出纸声,一时响了起来。有人递给徐容玉一张A4纸,“偷一罚十”这四个大字赫映入眼里,她很熟悉这四个字。有人让她坐下,她看到车间的两位管理都在一旁站着,也就没敢坐。
坐在电脑前的那个人也不多说,点了两下鼠标,画面立刻动了起来。画面中正是徐容玉本人,她左腋下夹着什么东西,堂而皇之地从一楼厂门走出,尔后又将东西放进电动车后车厢里,就这样将东西带了出去。
画面被定格住了,时间显示是在2018年10月31日22点37分。
2、
2018年10月31日晚
车位忙完了商务公文包这批大货时,就是包装部最忙的时候,碰巧月末要交货,货车也已经开进厂门,准备装货。像往常一样,车间的两位管理要在手袋数量表上签字,两人都在“无异常”那一栏目上打钩。
按照以往,一旦出现数量对不上等问题,双方就会互推责任,等闹到三楼办公室时,上面的人也会以找不出缘由而搁下此事,或者是源头工厂鉴于与这个手袋厂合作多年,会重新裁料、配料过来再加工补上。好在数量不是很大,因此大家都不是很上心,只是偶尔会把通知重新换一遍,以示警告。
也许是临近下班,也许是大货刚运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车间的气氛松懈了不少,连去上厕所的次数也增多了。
陈管理在进厕所前拉住徐容玉,指着白板下方用黑色塑料袋子装着的东西,告诉她,“那些是要拿到外厂加工印花的,如果下班铃响了,我还没从厕所出来,你就先帮我把它拿给老刘,就那个印花厂的老刘,记得吧,他会在厂门外等着,记得啊。”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对了,如果门卫问起,你就说是外加工,已经登记在册了。”
工厂经常有需要外加工的手袋(说是外加工,其实是把上一个步骤的工厂并未做完善的货物给送回去再加工罢了),数量都不大,大部分是后来需要补的货物,一般也不紧急。徐容玉把东西带出厂门外时,并未看到印花厂的老刘,倒是看到自己的裤管被秋末的风吹得鼓鼓的,显得很不协调。
陈管理骑着电动车出厂门时,还和门卫寒暄了两句,徐容玉记得这一幕,她还记得陈管理一边从她手上接过黑色塑料袋子,一边在抱怨着,该死的老刘没有时间观念,接着又说,反正顺路,就先送过去了。
徐容玉终于想起自己这两天为何会对这个“偷”字的敏感,以及那晚她之所以会在路口“目送”陈管理骑着电动车远去的背影,因为在她眼里,随之远去的,同样是一个“偷”字。除了黑夜与冷风,这一切将无人知晓。
即便在白天,三楼办公室的灯光依旧很晃眼。徐容玉摩挲着手里那张A4纸上的“偷”字,怔怔地看着站在一旁的陈管理,后者无声的眼神里,似乎有着无尽的诉说,反复强调,你这样是没用的。
徐容玉试图克制自己从陈管理的眼神中读出与此相关的信息,她说,“不是我偷的,是……”
“看这里看这里。”
许是迟疑了太久,电脑前的那个人不耐烦地点了一下鼠标。画面再次播放。陈管理忙上前说话,“你看这样行不行,这几年来,她也是第一次‘拿’东西出厂,只要她把公文包还回来,这次就别通告辞退了吧。”
辞退?
从三楼下来时,徐容玉脑海里一直蹦跶着这两个字,她无法想象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被辞退是怎样的狼狈与可笑。她甚至无法去消除与破解,自己之所以会沦陷于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由她人生中无数个犹豫不决与错误选择所决定的。几十年了,在某个节点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果断的,并且在“果断”下做的选择也是正确的。最怕的就是幡然醒悟却又接近老年迟暮的那一天。
陈管理把她拉到楼梯口,特意等赵管理下去后,才对她说,“最近工厂正打算辞退一部分上了年纪的女人,但又怕贴钱,所以迟迟没有动作,你这不是撞枪口上了吗?”
工厂的楼梯用深绿色的油漆刷过一遍,即便过去这么久了,气味仍旧刺激着人的嗅觉。徐容玉捂住了鼻子和嘴巴,似乎是为了阻隔气味,又似乎是为了掩饰别的什么东西。
陈管理站在无光的角落偷偷斜觑了她一眼,掂量着话要说到几分,“你若离了这家厂,不就等于再也找不到工作了吗,这样可不行啊。”她叹了一口气,“说起来都怪我,谁想到他们早已经把坏的摄像头换走了,现在那摄像画面也是实打实地存在的。只能先这样了,午饭过后我也不休息了,回家把公文包带过来,你在厂门外等我,咱们下午一起还回去,事情也就解决了。”
也只能这样了。徐容玉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工厂的饭堂只包揽三楼办公室的人以及二楼两位管理的饭菜,其余工位上的人只能自带盒饭。入秋后饭菜凉得快,徐容玉便把饭盒放在厕所门外的那个方形不锈钢热水煲顶部,热水煲常年开电,不锈钢表面总是很烫手,传递的热量用来保温饭菜是足够的了。
在拿饭盒的时候,她看到不锈钢表面隐约映出一个歪扭变形的面容,无论怎么看,面容上的皮肤都是松软塌陷的,像是久放导致发黄的冬瓜内部——那层虚虚的棉肉——捏下去是没有水分的。
和众人一样,她把饭带到了饭堂去吃,偶尔会有人从家里带一些罐装的豆豉或者自制的烟熏腊肉块过来分享。英妹今日带的是腌藠头和腌萝卜,放在透明保鲜盒里,刚打开的时候,味道很难闻,不过大家都是吃过的人,也就不扭捏作态客气叨叨,忙把筷子伸前去。
好些个“坐办公室的人”都捧着饭堂餐盘掩嘴路过,英妹看见熟悉的面孔就会拉过来,告诉她们,“吃的时候并不像闻到的那么臭,你试试嘛。”当别人吃了一块还想吃第二个块时,她又会笑道,“我就说了,看东西不能看表面嘛。”
陈管理坐在徐容玉背后那一桌,因要回家一趟,她吃得有些快。赵管理挨着她旁边坐,正跟包装部的人低语,“偷了也就算了,还死不承认。”
“真偷啦?”有人问。
“真偷了,还能作假啊,摄像头看着呢。”赵管理理直气壮地说,“她在那里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原本要辞退她的,还得陈管理帮忙求情。别以为我们这些做管理的很轻松,随时被人拖后腿,扣绩效。”
英妹坐在背后听到一个“偷”字,忙端着保鲜盒从徐容玉旁边坐到包装部那里,探着头问,“偷?谁又偷东西了,你们在说谁嘛。”
陈管理推搡道,“小声点……”
饭堂闹闹哄哄,似乎是由人的情绪和心情决定,不同的饭菜居然会传出相同的气味,像淌进了一片溢满酸腐味的馊水中间。徐容玉扒着饭盒里的饭,还剩三口,她想,吃完这三口就可以游离上岸了。
陈管理回得早,但返厂时已过了下午上班时间。她匆匆把公文包交给徐容玉,快走到三楼办公室门口时,才斟酌着对她说,“我拿走了两个,有一个要不回来。”
“啥?”徐容玉翻开塑料袋,果真只有一个,“那咋还,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被我家那位拿去送人了,他上级,不太好拿回来。不过你不用着急,我在这里做管理也有十几年了,我替你向办公室的那个人求情,他看在我是老管理的份上,不会对你追究的。”
徐容玉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丝强制性的坚定,仿佛那是最后一个封闭口,一旦被人突破,那些油腻肮脏的污水就会泼到自己脸上,她要将这个口死死地堵住。因此她也相信,会有活路的,这件事一定会从别人的眼里、嘴里悄无声息地度过,然后她正常上下班,给人留下的印象仍旧是类似于勤劳、老实这样的形容词,而不是被冠上愚蠢者、偷窃贼这样的名头。
擅于祈祷的人,总是希望坏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而她自始至终都忘记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她们刚进到办公室时,听到了一道洪亮的男声正说着一口流利的粤语话,“那批大货是发往意大利的,对方是厂里最大的客户。这样怎么行,三天两头被偷,这个厂还要不要办了,你出钱给我办吗?你立刻给我想办法补上。”
那是手袋厂的老板,他说完后扔下一沓纸,头抬也不抬地从徐容玉身边走过。坐办公室的那个人,拾掇好桌面后,正巧看到徐容玉她们,连忙招了招手。
“拿回来了吗?赶紧的,把公文包交给负责出货的经理。”他看着陈管理,“就说是遗漏在车间了。”
陈管理还记得,车间的前一任管理就是因为偷了几把新配下的剪刀和几卷白线,被老板当面辞退的。老板在厂的这一天,她不会愚蠢到让自己走上这一条路,一切还来得及,因此她立刻反驳,“不行,我为什么要揽全责,要说也得徐容玉自己去说。”
本以为即将结束的事情,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态发展下去。徐容玉捏着公文包,想起了那晚看到的面容与背影,从微妙中去捕捉想法,如果她当时没有摒弃这层猜疑的话,或许她就不会像颗骰子一样,困囿于黢黑的木碗里受不可控之力摇晃着身子。买大还是买小,或许可以赌一把,她要将一切从头到尾全盘托出。
直到说出最后那句——她只拿回来了一个,还有一个被她送人了——才缓缓将手抬起,指向陈管理。
“徐容玉,亏我还帮你想办法。”陈管理“呸”了一声,转向另一边,“你别听她瞎胡说,明明是她手贱偷走的,摄像头看得一清二楚。”
办公室的那个人在塑料袋里翻找了一遍,确实只翻出一个公文包。他坐下喝了一口水,双手惯性地点了两下鼠标,打开视频再次确认了一遍后,直接给徐容玉撂下话,“我知道你家里什么情况,但刚刚你也听到老板的话了,我看你要么自请离职,由厂里给那边一个解释,你要么自己掏腰包垫上。”
到了此刻,徐容玉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人生并非左右为难,而是除了这样,其余的轮不到自己做选择。几十年来如此,现在如此,在一切可预见的将来也必定如此。即便是“赌”,跟自己赌的时候,也永远不会赢。这是她笃定的一件事。
3、
在徐容玉紧紧地拽着那个手包出门前,她还和丈夫吵了一架。他们不常吵架,外人总说他们夫妻的感情很好。
但人活着就是很奇怪,情感上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其他方面就一定会出乱子,就如好不容易把左边脸的痣点掉了,突然某一天发现右边脸又长了一颗,接着两颗,三四颗……或者说,即便所有方面都出现问题了,人就会在心底进行一场较量。于徐容玉的生存而言,情感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无论有没有出现问题,到最终都会被归为“没有问题”的那一边。
今日她不应该参与打卡前那段“与人八卦”的十三分钟的,实在是不合时宜。明眼人都能从她那双布鞋与地面的摩擦频率中看出,她在权衡着“是否往前”的利弊,仿佛只有原地踏步的那个位置,才是属于她的立锥之地。好在她终于往前跨了一步。
厂门那边的说话声恰巧容纳了她跨出的那一步,细碎的字句轻飘飘地荡进她耳里。“……看她这个人平时还挺好的,没想到会反咬一口,真让人心寒啊。”说话的人碰了碰陈管理,“你啊,好人没好报。”
“那个东西真的能看出是谁偷的吗?”有人指着摄像头问。
“这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吗?就是她偷的,还能有谁嘛。”英妹一边说着,一边把右手伸到后头扯了扯本应包着臀部,却又陷入股骨沟的内裤边,她的下半身呈现出不自然的姿势,一只脚微微抬起,但也只是一会儿的事。徐容玉在这边听到了内裤橡筋弹向肉体而发出的特殊声音,同时的,也听到了车间的开门声。
那些应该听到的和不应该听到的话,全都消弭于逐渐聚在楼梯口的脚步声。像往常一样,故事被打散得不成形状,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总也说不清。
徐容玉没有进车间,而是直接上了三楼。她等了几分钟后,办公室的那个人才坐在位子上,双方都没有说话,在无形中,似乎都觉得只有行动才可以填补这即将成型的尴尬,也是此刻唯一一种保留尊严的方式。
办公室比以往还要安静,连键盘都吝啬到不舍得发出一丁点声响。徐容玉无法分辨这其中将要酝酿出什么,她只是动作单一地把手包放在办公桌上。很整洁的手包,或许不该用整洁来形容,是那种被收藏在衣柜深处,不到迫不得已不会拿出来见天日的手包——一个有着浓郁樟脑丸气味的手包。
徐容玉拉开外层拉链,再拉开暗格拉链,把钱掏出来。她一张一张地数着,一次一次地沾上口水,数了两遍后,发现多了一张,又将这张放回包里,拉上暗格拉链,再拉上外层拉链。她又重新数了一遍,发现少了一张,再重数,还是少了一张,于是才从包里拿出刚刚放进去的那一张。
办公室那人接过钱放在点钞机上时,徐容玉还在祈祷着:千万别少一张才好。即使她已经在家里数了很多遍了。
下楼时,办公室的人给了她几张“偷一罚十”的警告通知,让她交给车间的两位管理,尽量贴在显眼的位置。
这些A4大小的纸张,像容貌、身份粘贴单一样通告着某个人,尽管内容和之前并无二致,但还是会让人心生抵触。她一度在怀疑自己,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清醒地认知到,这不应该是她,也不能代表她,那个老老实实坐在缝纫机前,双手稳定地将手袋推入针脚另一边,左脚一下又一下地踩着踏板进行着日复一日的工作的那个人,才是她。
走完这几步楼梯,她就要踏进那个吵闹的车间,纵使那些声音会在下一秒迅速收回,止住,掩饰,她还是要跨出那一步,融入那个被排斥的空间,并且要满心欢喜。
这件事是如何演变的,她很清楚,但这大半生是如何一天又一天地过下来,最终达到这种境地的,她几乎没有记忆。当年执着于那份对抗生活的力量,她至今没有找到。有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徐容玉只知道,生存下去,是她人生的第一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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