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的北边，有一条长约3公里的行车隧道，无论是午后还是深夜，隧道里的灯光永远那么昏黄慵懒。无论你从何处而来，只要从半圆形的洞口进入，就会被罩在庞大而绵软的静谧之下，浑身无力，洞壁上方的灯带始终以同样的姿态与你擦身而过，规矩的仿佛没有尽头。如果闭上眼睛，可以感受到耳边拂过的风和尘土，车道在前方持续延伸，越走越远，意味着离出口越来越近，而心却系在这种静谧中无法剥离，分明又感受到了路途在时间中无休止的陷落。
隧道的风依旧吹着，而且比刚才更加强烈，秋天的余热在疾驰的速度中消失殆尽，陈戍勾着脖子，弓起背，迎着呼啸的风声，他双手紧握住车把，继续提速，薄薄的开衫被劲风吹得陷入皮肤里，整个胸腔被灌满了空气，鼓胀得像要裂开似的，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脱离了地球引力，进入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那种感觉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已经远远地可以看见出口处微弱的黑夜，陈戍放缓了车速，转头看见另一辆摩托车上的林姗，她坐在顾朋的后座上，伸开四肢，开心地大叫着。她瘦削的锁骨紧绷，风把短发吹向耳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在速度和光影下显得深邃而妩媚，他觉得再没有比这张脸更好看的了。一时呆住了，差点和顾朋的车撞上，但是没有人害怕，反而激起了更大声的笑闹和叫嚣，在这个深夜，在空荡荡的隧道里，在他们生命的必经路上，留下了一道强烈的光。
陈戍做梦也没有想过会和林姗成为朋友。
在陈戍的世界里，除了家人可能只有那条银狐犬，能够成为他说话的对象。只是初中毕业后，家人觉得他即将升高中，也许会没有时间照顾它，就送给了一个远房亲戚。但这应该不是主要原因。银狐长得相当可爱，一身雪白的皮毛，丰满又蓬松，杏形的眼睛黑黑亮亮的。但它喜欢乱叫，经常因为一些不明所以的动静，在深夜把全家人吵醒，而且极其粘人，见着谁都像亲妈。也许是训练不当，总时不时的随地大小便，还有其它大大小小的劣迹，致使它长得再好看也留不下。
虽然陈戍很舍不得，但他没有权利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在银狐被送走后，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整理了和银狐在一起的照片，制成了相册，还珍藏了它的食盆。陈戍永远都不会忘记银狐小时候在他手心舔牛奶的感觉，柔软湿润的一点点舌头，小心翼翼地攫取食物，那么急切又柔和，那是他活到现在为止觉得最温柔的事物。
陈戍没有朋友，并且总是在盼着开学。同学们都说再升一个年级就会变得轻松和快乐，所以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他都盼着可以实现这个愿望，但是每一次都会失望。他发现，升高一个年级代表了更加繁重的作业和家长的唠叨，好像每长大一岁，就背负了更多一层的期望，那是一群比你大许多的成年人的期望，他们像花匠一样盼望着你茁壮成长，却不懂得如何施肥松土，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可能只是忘记了自己是怎样长大的。
那时候流行给笔友写信，在某本中学生的杂志上，页面的底部会留下一个遥远中学的地址和学生姓名，你可以按照上面的地址写信交友。陈戍也写了许多封，但是从没有寄出过，因为上面并没有署名，他虽然看过成摞的中学生杂志，但从未想过要真的交一个笔友，他担心对方并不想听他说的话，所以，他一直写信给一个未知的"朋友"，那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他把所有想说的都写在了纸上，一封又一封，然后全部锁在抽屉里，变成孤独的对白。
不知道写了第几封信之后，陈戍第一次见到了林姗。
在升上高一的第一次全校大会中，大家已经在烈日下站了两个小时，每个人都昏昏沉沉的等待结束，台上的老师们还在情绪高昂的逐个发表讲话，随着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陈戍还以为要结束了。只听见校长说："接下来我们有请高三的优秀学生代表上台讲话！"又是一阵掌声，而这次的掌声明显没有上一次热烈，"大家一定都和我一样累了，真是没完没了"，陈戍无力的想着，神情呆滞。又熬了不知多久，耳边骤然爆发出雷动般的掌声，紧跟着一声"解散"，刚才还规规矩矩的队伍，霎时间轰然解体，所有人都急切地迈开步子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在无数张混乱的面孔中，陈戍突然看见一个穿着短裙的女孩，不慌不忙地走着，还和旁边一个高高的男孩亲密的说着话，男孩穿着衬衫和紧身牛仔裤。如果说在四周都是穿着宽大校服的人群中，他们显得不太一样，那么再加上他们还长着用漂亮和英俊都不足以形容的面孔，这就让陈戍觉得，在他匮乏的词汇里，可能只剩下惊为天人可以用了。
陈戍呆在那里，看见他们在人群的裹挟中逐渐走远。这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地面上有许多身影正在被逐渐拉长，他盯着那些影子，脑子里全是美丽的面孔。
陈戍几乎不会主动找别人说话。有时候连老师提问，他即使知道答案也只是写在纸上，不敢举手，有好几次他都跃跃欲试，但一想到四周同学的目光，就又缩了回去。他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大胆自然的交谈，他总在担心，或是胆怯，偶尔他也会讨厌自己这个样子，但是没辙，与人相处的那种紧张，他始终克服不了。好在高中的老师对待学生的态度，并不像初中时候那样煞有介事的摆架子，特别是他们班的英语老师，甚至让他觉得亲切随和的过分，像是个可以做朋友的大孩子，从而导致了他偏课偏的厉害。
人生中的确存在了许多意外，按照陈戍这个性格，他可能永远不会认识林姗，那么，林姗就只会成为他少年时期，贴在记忆里的一个倩影。就像把美丽的蝴蝶制成标本，只能挂在墙上反复观摩，却永远无法亲眼看见蝴蝶振翅时的动人姿态。所以，意外就是那只没有被捉到的蝴蝶，说不定在哪一天就会飞进另一场生命之中。
陈戍清楚的记得，蝴蝶飞来的那天是一个周五。他在食堂打好饭菜端着餐盘朝一个空位走去，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硬生生地扑在了地上，不锈钢餐盘落在地板上撞出刺耳的响声，然后翻了个个儿，让饭菜一点不落地全溅在了陈戍的手上、流到了头发里，可能还有嘴里。那种粘糊糊的滑腻感，加上周围哄然的笑声，让陈戍完全顾不上手臂和膝盖传来的疼痛，他闭着眼睛在狼藉中静止了一会，思考着怎样站起来才显得不那么难堪。还没等他想好，就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冲了过来，像是在斥责故意把他绊倒的同学，当陈戍一脸狼狈地爬起来时，看见了眼前的林姗......
当时，他多么希望见义勇为的不是林姗，或者狼狈倒地的人不是自己。不过无论如何，他们成了朋友，或者说是林姗允许他和他们一起玩。也许从第一次见到陈戍趴在地上的时候，她就生出了怜悯，弱者总是容易博得同情，虽然后来林姗否定了他的这个想法。但当时对于陈戍来说，什么样的原因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有了和林姗相处的机会，墙上的标本，真的变成了活生生的蝴蝶。
后来，那个绊倒他的男孩除了道歉，还给他买了一个星期的午饭。当然，这都是林姗和顾朋恐吓之后才有的结果。
林姗是高三的学生，可以不用穿校服，可以涂唇膏，也可以和男孩牵着手在街上溜达，老师们见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要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那些可以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身上。所以陈戍经常在放学后去找林姗和顾朋玩，有时候还有林姗的男朋友。顾朋就是第一次见到林姗时和她走在一起的漂亮男孩，起初陈戍还以为他们是情侣，但顾朋只是林姗同父异母的哥哥，林姗现在住他家，他母亲对林姗很好。而顾朋就是那种可以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他也不穿校服，不上晚自习，还烫了头发，但是他成绩太好，老师也不管。
他们在一起挥霍了许多时光。偶尔翘课跑出去逛集市，学着大人的样子和摊贩讨价还价；或者找一帮人在家里玩游戏，顾朋的父母经常出差，大部分时间那里成了他们的据点；还有半夜里去隧道骑摩托车，那种在安静空旷里驰骋的感觉，陈戍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总是有些无聊，每天有无数的想法充塞着头脑，却始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有那么一些人，对他人的生活充满了好奇，一旦知道了谁违背了周遭默认的观念，就会窸窸窣窣地生出些悄悄话，那个时候，他们就觉得自己的想象力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也会袭上心头，即使年纪不大，也知道如何把传统思想变成武器。
那些背后的悄悄话有关于林姗的，顾朋的，后来也会捎带上陈戍，或是任何与规矩背道而驰的男孩女孩们，似乎女孩更容易被人津津乐道。不过，林姗没有那么介意。
陈戍认识林姗后，她已经换了2个男朋友，最后都是不欢而散。陈戍看着林姗在恋爱与失恋中来来回回，他不明白，像她这样美好真实的女孩，为什么总是找一些一眼就看出来不怎样的男孩呢？而且大部分时候林姗自己也觉得那些男孩不怎么样，但最后还是慢慢靠近。每次看见林姗疑惑的神情他就想到自己的姐姐。
陈戍有一个比他大7岁的姐姐，刚刚大学毕业，马上要和在一起5年的男友结婚。但是全家人都觉得那个男人不怎么样，性格软懦，不苟言笑，还时常和姐姐吵架。每次姐姐放假回家，男人来找他时都能听见关着的门里面，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有一回比较严重，当时看见姐姐捂着脸出来时，陈戍眼见着就要冲进去揍人，但被姐姐拦下了，她红着眼睛摇摇头，让陈戍不要插手。那一次他以为他们肯定要结束了，没想到现在竟然要结婚了。他始终不明白是为什么。
姐姐最终还是嫁给了那个男人。她对陈戍说："我们都只会接受自己认同的爱，没有人能替你感受和分辨，可能不是最好的，但有时候是因为没有机会，有时候是因为没有人可以代替，而时间它却始终向前，永远不会为谁停下。"陈戍不知道自己听懂没有，只是忽然有些伤感。
有时候他和林姗还有顾朋在隧道里骑车，休息的时候，他会张开双臂，拥抱穿梭而来的空气和风，感觉是那么的自由自在，而且林姗就在他的身边，离他那么近，他觉得很满足，仿佛此时他和她一同相处的这个空间，会扩大到无限遥远的地方。虽然他始终疑惑着人与人的关系，时常思考究竟什么才是爱，但是那一段一段的时刻，连成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之于他，就是无尽的美好。
日子过得百无聊赖，很快就到了圣诞节，陈戍想送林姗一件礼物，这应该是他第二次送女孩礼物。离现在最近的一次记录，还是几年前全家人出去旅行时，在海边的小店里买了一串贝壳做的手链，送给了姐姐。这一次，他准备了一个飘着雪花的音乐盒，里面有一个女孩穿着大红的长裙在跳舞，神情陶醉。陈戍第一眼看到它时就觉得很别致，他觉得林姗也会喜欢。
他猜对了，林姗非常喜欢，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平安夜，他们三个买了许多食物和啤酒，然后回到林姗和顾朋他们那个空荡荡的家里，准备玩个通宵。每次去他们家，陈戍都觉得那所房子像是一套样板间，所有的陈设和物件都一应俱全，甚至可以说的上是精美，但是没有家的味道。他觉得一个家庭里应该到处都充斥着热烘烘地、零零碎碎的声响，那是亲人之间的情感相互碰撞时所发出的声响。而这个房子，太静了。
那个晚上，林姗喝醉了，顾朋开始还劝着不让她多喝，没过多久，自己也醉了。陈戍照顾着他俩，在他俩上窜下跳的时候，防止他们磕着绊着。他们玩闹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子，好像在比赛谁的嗓门更大似的，但是一点也不显得热闹，就像是在幽静的山谷里喊出的回音，反而使周围更加寂寥。没一会儿，他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寂寥，刚才热烈的情绪逐渐就暗淡了下来。
凌晨3点左右，窗外飘起了雪花，不是很大。林姗拿出了陈戍送她的音乐盒放在窗台上，拧紧发条，他们三个趴在窗前盯着缓缓落下的雪花，听着音乐声慢慢响起来了，那个穿红裙的女孩也开始转圈起舞。有好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但每个人似乎都想说点什么。后来，林姗叽哩咕噜的说了一阵，断断续续地，她因为喝酒太多的原因，脸色苍白，口齿有些不清，说的大概就是觉得现在的生活让她觉得没有希望之类的，最后她转过脸对着陈戍说："我就一直这么生活下去吗？"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陈戍看着她的眼睛说："不会的，你不会一直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当时陈戍心里面闪过一个念头，虽然很快，但是他抓住了，并且坚定的相信。
第二天，陈戍对林姗说:"从今天开始，我来陪你复习功课吧，顾朋说你底子其实挺好的，只要抓紧时间，肯定能考个还不错的大学，到时候你就会遇见好的男孩，遇见好的生活"。林姗因为宿醉，整个人显得有些淡漠，她看着陈戍坚定的表情，没有答话。但是过后，林姗真的开始认真看书了，每天陈戍放学后都去自由教室陪她背书做题，顾朋也帮她整理了所有的重难点笔记。那段时间陈戍过的很快乐，他每天陪在林姗身边，帮着她复习，抽查她背书的进度，还把每周的零花钱全部用来买她喜欢吃的零食，或者只是在她发脾气的时候默默听着。看着林姗努力的样子，让他对她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总之，许多事情都走上了正轨，陈戍的性格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明朗起来，至少可以在课堂上大胆地举手回答问题，和老师的互动多起来之后，偏课的情况也有所好转。还在班里交了一两个能聊得来的朋友，他已经很久没有给那个未知的"朋友"写过信了，但他还是很感激"他"，曾陪他度多的那些难熬的夜晚。林姗的年级排名也一次比一次靠前，并且穿回了校服，她每天都埋在题海里，根本没时间去摆弄那些漂亮的衣服。而顾朋还和从前一样，随心所欲，成绩骄人。
时间终于走到了盛夏，林姗和顾朋在那天的傍晚，结束了他们的高中生涯。林姗冲出考场后，把她的书包扔进了垃圾桶，顾朋说："我得赶紧去染个头发，一定要紫色的"！他俩在操场上奔跑着，欢欣雀跃，庆祝着即将告别的一段时光，他们散发出来的快乐，映得那天的夕阳无比美丽。陈戍在后面看着他们，想象着自己高中毕业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林姗考了一个很不错的南方大学，顾朋去了北京。在临走之前，顾朋突然问他："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伟大的？"
"什么？什么伟大？"陈戍不明白。
顾朋说："林姗马上要走了，你打算一直这样吗？"
陈戍马上就明白了顾朋要说什么，但他只是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暗恋一个人特别伟大，只要能默默地看着她你就满足了，你是不是经常都能把自己给感动了？"顾朋斜着眼睛看了看他。
"我只是希望她好......"陈戍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就不说话了。
看见他这个样子，顾朋有点着急的说："你看，你就是沉浸在自己这种伟大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了，林姗她是一个真实的人，她需要真实的情感，不是像你种虚无缥缈地没有目标的空壳。你简直迟钝的让人难以置信！"说完，甩头就走了。
陈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苍白又渺小的世界里，能认真去想的问题不多，而对于林姗，他一直觉得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虽然她在生活里总是张牙舞爪的，但很多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渺小而无力，不过她依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面对这个世界。他了解真实的林姗，并且真心的希望她幸福，只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就是那个更好的人。
最后，他决定告诉林姗，但始终没有勇气当面和林姗表明心意。林姗走了之后，陈戍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说了他们相识到现在的感受，说了他的过去，还说了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思考，唯一没有说他喜欢她。整封信像诗篇一样委婉动人，他可能把自己毕生的写作能力都用上了，他想她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有时候青春就是这样，宁肯多花些时间，多走些弯路，也要把感情渲染得朦胧而美好。
又到了一年的圣诞节，林姗寄来了一张贺卡。上面画了两个孩子趴在窗户上看雪，陈戍不确定是不是代表他俩。
寒假，林姗和顾朋都回来了。见面的时候，他俩争抢着说各自学校里发生的新鲜事，大部分都是宿舍里的糗事，笑得陈戍下巴颏都疼。到了夜里，他们三个穿上厚厚的衣服，出现在那个久违了的隧道里，刚化过雪，地面结了一层薄冰，走路十分困难。他们互相扶着小心翼翼地向前迈着碎步，即使这样，林姗还是摔倒了好几次。每次摔倒都能引起一阵大笑，那些笑声在洞壁间来回摆荡，传出去，又传回来，织成一连串的音符。陈戍看着依旧美丽的林姗，想到了贺卡上的那两个孩子，心里忽然充满了活力，虽然还是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是在这一刻，和他喜爱的人在一起，感觉就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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