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中,一个身影从远处走来,他步履匆匆而坚定,是我爸。
“我报警了”,他脸色铁青地说到。我分明看到因为刚才发怒,他的眼球上冲起一块拇指大小的血斑。
“那我们怎么办?”我问。
“等”。爸望着身后空空的小路,再看看矮床上依然昏迷的妈,他的目光中带着期待,也有惴惴不安。
一
那年我16岁,在县城上高中。爸妈为了供我读书,跟几个叔伯的本家去了河南温县打工。听说在砖厂,每个人一天的工钱是15元。
到了暑假,我跟老爸说想去他们那里看看。爸同意了,详细告诉我去砖厂的线路,叮嘱我一个人路上要小心,别睡过了站。
我放假都是寄宿在小姨家。想到我初次出远门,小姨给我塞了一大包吃的,其中有10多个煮熟的鸡蛋。结果我一路都没什么胃口吃。
当天我先坐了3个多小时的汽车到了市里,然后第一次进到火车站,买到了人生第一张火车票:无座。
上到火车已经晚上了。我在拥挤的车厢里到处张望,希望能发现一点可以坐下的空间。
然而最终是徒劳的。我实在太困了,也顾不得许多,把装吃的袋子往座椅下面一塞,就在走道里坐下,双手往膝盖上一搭,埋头便睡起来。
身边上厕所的人来来往往,我最多把脚往后缩缩,也没什么大碍;只是那餐车不停的在走道里逡巡,一晚上不停的“哐哐哐“和服务员不厌其烦的叫卖声,我只好一次又一次起身给其让道。
终于熬到第二天早上,我到了洛阳。下火车后再转班车、三轮车,最后来到一片十分荒凉的地方,四周甚至连村庄和住户都没有——砖厂到了。
二
若非亲眼所见,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爸妈竟住在这样的环境:木板搭建的一排低矮的工棚,光线昏暗;用砖头堆积起来的床体,上面垫块木板再铺上一张凉席,就是他们休息的地方。
爸妈见到我都很高兴,我妈专门跑很远的镇上买了吃的回来。
工人们也都跑过来跟我打招呼,他们都是我们临近村子的老乡。其中领班的一个跟我同辈,我管他叫哥,他管我爸妈叫X爸、X妈。爸妈都说他是个好人。
我抽空步行去镇上赶了一次集,砖厂太远了,爸妈每次都要买很多生活用品回去。
那个年代,那镇感觉比老家都还落后,灯箱广告牌这些都很少见,买菜的都是一块纸箱皮上用毛笔写着:1元钱X斤。镇上有个派出所,招牌也是毛笔写的,用的还是繁体字。
当地的老汉几乎都赤着上身在街上走,一些小孩子索性啥都不穿,光着屁股到处跑。
那年夏天实在是太热了。工棚里没有风扇,那段时间我每天午觉醒来,都发现身体褥在汗水里,凉席都湿透。打那以后,我的皮肤也变差了。
三
那天我正在工棚内吃午饭,妈在屋外和其他工人边吃边闲聊,爸不知道去了哪里转悠。
忽然,我听到屋外一阵喧哗。
只见工头(当地人)拿着一柄铁锹从远处跑过来,满嘴骂骂咧咧的河南方言,作势要打人。
我大吃一惊,脑袋“嗡”的一下,扔掉碗筷就冲了出去。
原来那人要打的不是别人,是我妈!
工头的铁锹被我妈挡住,两个人都争抢着把手,一时扭打在一起。
我见势大喊:“不许打人!”然后马上去帮我妈夺那把铁锹。
那工头见我帮忙,大概感觉力气上也占不到任何便宜,就撇下铁锹,转手奔我而来。
我哪里经过这阵势,脑袋还是蒙圈的,已经被工头从后面一把紧紧箍住腰,动弹不得。
“放开我儿子!”我妈见状如疯了一般,她扔掉刚才用尽力气夺下的铁锹,冲过来就掰那工头的手,试图替我解围。
工头一边骂着我听不懂的脏话,一边死死的箍住我,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我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想要挣脱,但却完全使不出力气。那工头又高又大,他控制我犹如抓一只小鸡仔一样简单。
妈疯狂地捶打工头的手臂,却怎么也不起作用,工头挟着我直往后退。
突然,我妈大叫一声,然后整个人“轰“的一下倒了下去!她晕过去了!
我吓坏了,大叫“妈!妈!”一阵乱撞,终于那工头见势不妙,也松开了手。
我俯身抱起我妈的上半身,周围围观的工人们也都赶紧过来帮我,大家七手八脚把我妈抬到了床上。
爸终于回来了,他见此情形,怒不可遏,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操起一把菜刀就要找工头搏命,被工人们死死劝住。
那工头早就没了人影。
“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他打人,必须要付出代价!”爸让我看好妈,自己很快消失在了荒野中。
他要去报警。
四
不知道过了多久,来了两部摩托车。其中一部是警车,上面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另外车上是一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人,我爸低声对我说,那个人是老板。
“怎么回事?来做个笔录。”警察说到。一个警察询问,一个拿着本子写。
我爸很激动,讲话完全没有头绪,他一个劲儿地强调工头先动手,要打我妈,杀我妈,还要伤害我。
那询问的警察颇不耐烦:“你说的啥鸡X玩意,我们怎么记录?把事情说明白点!看你儿子是个读书人,让他说!”
于是我把我所见的过程,一五一十详细描述。作笔录的警察写了两页,最后拿出印泥,让我摁了几个手印。
“你们等着,我们会调查处理。”做完笔录,二人跨上摩托车后如是说。
那老板全程没有说话,只是在工棚外候着。
见警察处理完,他先开动了他的摩托车在前面带路,两个警察随后跟着他的车子而去,路上扬起好大一团灰尘。
围观的工人们说,那是去老板家的方向。
五
我妈整整昏睡到第二天。她整个人像是散了架,脸色非常差。
等妈稍微缓过来一点,趁着她休息,爸把我带到无人的玉米地里,跟我讲了很多话。
他说这次来的地方不对,是个黑砖窑,工作条件苛刻,工资又低,工头也很凶。
他打算让我把妈带回家休养,他自己一个人去上海。
我说,你不等警察处理了吗?
等他们?你也看到了,都跑到老板家去了,会秉公处理吗?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懂。
他的眼睛里满是无助,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等我妈勉强能喝下一点粥时,我爸就开始打点行装:我们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家人无话。
临走时,领班的哥硬要塞给我妈15块钱,他说:“X爸X妈,那天不是不想帮你们,都是没有办法!我还有工钱在他那里压着……没把你们照顾好,这点钱算是我的歉意!”
“不怪你不怪你,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你们都好好保重!”爸妈都动情地对他说。
六
“好好照顾你妈!她晕车。”爸叮嘱道。
我和妈准备进站了,爸矮小的身影在偌大的广场上看起来格外孤单。
他一直在后面看着我们娘俩,妈不忍心回头,不住的抹泪。
这心酸的离别画面,多年以后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
爸妈的遭遇只是万千农民工的缩影,如果我没有亲身体验,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为了支撑我的学业,付出了多少艰辛,遭受了多少不公的对待。
他们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文化,逆来顺受,但他们始终有个信念,那就是我。
他们从来不会主动在我面前提起这些事,他们只是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默默把生活费寄来。
“谢谢你做的一切 双手撑起我们的家
总是竭尽所有 把最好的给我
我是你的骄傲吗 还在为我而担心吗
你牵挂的孩子啊 长大啦……”
愿父母永远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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