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这天下午，朴秋开始尾随那一袭麻衣的身影。
天空飘着蒙蒙细雨。踏着被雨水濡湿过的鹅卵石地面上，朴秋远远地随修向着学院外部走去。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这个时间，他到底打算去哪里呢？朴秋心想。
他们出了学园，进入熙攘的县城。道路两旁的小贩正为了天黑前的最后一笔生意而用力叫卖，街边抱着孩子的妇女和邻居聊得正欢，还有来来往往买东西的人，使得街道上处处散发出淳朴的气息。朴秋紧紧注视着远处修尚小的背影，不时混入一旁的摊位里东瞧西看，以防被别人发现自己可疑的行迹。左右两旁的木质建筑在雨水的湿润下浸发出阵阵陈香。
……是雨呢，她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地方吧，朴秋不由想到。不知道淼瞳现在会在做些什么呢？
细细的雨水顺着屋檐淌下，就像根根银色的丝线，击打出带着鼓点的清脆声响。首郡房屋底端的四角都由石制的地桩驾起，使得房屋与地面的泥土间分割出一层空隙，以此提防居民被蚊虫侵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逐渐走出闹市，向着人烟稀少的城外前进了。
心跳得很快，朴秋轻轻按住胸前的匕首。
远处的山里传来几声鸟鸣，出了县城，浓郁的植物气息扑面而来，朴秋心下不禁感到哀伤，这样幽静的地方，如若不是为了杀人的任务，而只是单纯来这里游玩多好……
朴秋的思绪却很快被打断，因为修终于停住了脚步。朴秋心下一惊，赶紧躲到一块凉滑的岩石后面。在它们面前，出现的是一片老旧的墓园。
墓地吗？还真是与死人打交道的人会来的地方。朴秋有些厌恶地想到。
修走到一块坟墓前，伸手向怀里摸索起什么东西。朴秋警惕地注视着，不禁皱起眉头。
动作停止时，修取出的是一个光滑的陶瓷瓶子。他用手指拔掉瓶口的塞子，突然蹲下身子，将瓶子中的透明液体倒在了墓前。
朴秋不禁讶异。
“板生叔，西市店里的梅子酒。我向人要来了。”修对着坟墓开口说道。“对不起，害你等了这么多天。这是因为最近一直在下雨的关系，店长说梅子不好发酵。所以只有这么多，你就先拿这些解馋吧。”
修起身，来到旁边的一座坟堆再次蹲下。“那苗婆婆，上次你托我替您探望儿子的事情，我去看了。他身体很好，精神也不错，请安心吧。他之所以很久没来看您，我想是因为工作太忙的缘故吧。等到天气转暖之后，我相信他一定会亲自来扫墓的。”修很慢地说着，语气中蕴含着暖暖的笑意。
修一连辗转了好几座坟墓，有时为它们添土，有时取出些物件放置在坟头，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好像在和那些墓碑的主人说话一样。‘难道说他是为了帮助那些已故的逝者实现未了的心愿而特意来到这里的么？’朴秋心道。
过了很久，修终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那么，今天我要先回去了。不好意思，因为家族没落的缘故，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能来帮忙了。不过即使如此，虽然会慢一点，我还是会尽力实现大家的心愿的。下次再见。”
在橘色晚霞的映衬之下，修缓步离开了墓园。朴秋悄悄躲在岩石后面，却松开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刀柄。
“……不管怎么说，要去杀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还是太勉强了。”朴秋轻叹口气，说服自己道，“既然要动手，还是应该找一个至少和我年纪相仿的人作为目标，才不算丢脸。”他站起身来注视着修渐行渐远的背影。“对，就是这样。所以绝对不是因为觉得他和想象中不同、是个善良的人才会反悔的！”
II
待修离开墓园许久之后，朴秋才选择了另外一条小路前往学园。笛邬的巷子分叉很多，道路像一个个迷宫样的井字相互交错，只要岔开一个路口应该就很难再撞见了。朴秋抬头看向天边的夕阳，心中不免有些忧郁。虽然已经决定放弃修作为下手对象，然而若是再这样一直拖延下去，自己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完成任务呢？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人烟稀少的小巷前方，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背影忽然出现在了朴秋的视野里。那人似乎正在寻找什么似的，脚步显得踌躇不定。仔细看时，只见那人白色的衣衫上勾勒着醒目的水墨纹画，那是……惑蛊月的学员！朴秋迅速躲向一旁的栅栏，心跳顿时加快。没错，自己确实在学园里见过那个人，虽然未曾有过交谈，然而朴秋却能清楚地认出那人周身环绕着的沉稳气场。由于惑蛊月的学员们大多是不习道术的，因此那人独特的修行过的气场便显得格外明显。
机会来了！朴秋喉头轻动。此时四周人烟稀少，正是下手的绝佳时机。况且这次对方和自己年龄相仿，是男子，又同是习道之人，作为目标更是毫无不妥之处。无论如何也不应再做犹豫！朴秋定了定神，将自身的气场隐匿起来，开始轻手轻脚地跟踪那人的行迹。没问题，一但找到合适的空隙便下手将其一击毙命，成功后即刻返回乾天，向道皇汇报任务并且救活箴土爷爷。心脏砰砰跳着，声响之大几乎要令朴秋担心敌人会因此发现自己的行踪。他远远监视着那人，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并且悄声移动着双腿。他们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转过一个又一个街角。近了，又近了，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朴秋已经能看到那人沿着颈侧斜斜编起的一缕发辫，甚至能看清发丝末梢的轻微拂动。
他将右手轻轻覆上胸前的匕首。
然而转过这个街角后，那人的身影却突然消失了。
怎么会！朴秋心中慌乱，一时间感到双腿发软。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却忽然用余光撇到那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右侧的另一条街巷里。
不可思议！朴秋瞪大了眼睛，他缓缓后退两步，聚精凝神向右看去，没错，就是那人。然而他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移动到数十丈之外的地方的呢？
眼下已经管不得那么多了。这次决不能失败，更不能心软。朴秋为自己鼓了鼓劲，抬脚开始再次追向那人的身影。向左转，向右转，朴秋在蜿蜒的小路上不断穿梭，两人间的距离再次逐渐缩短。
潮湿的晚风吹过，在皮肤上留下丝丝凉意，刺激着朴秋的每一寸神经。
转过街口，出现在眼前的狭长小巷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躲藏之处。‘真是糟透了的地形，一旦暴露便会前功尽弃。’朴秋紧张得思索着，他打量着四周，却忽见那人低下头去研究起什么东西来。既已至此，只有放手一搏了！朴秋咬一咬牙，屏住呼吸冲向那人背后——就在他即将拔出匕首的前一刻，那人却后退一步忽然转过身来！
相当俊俏的仪表，举手投足间又洒脱如同行云流水，两者交相辉映出此人令人难忘的典雅外形。然而与之不符的，那人眉宇间带有浓烈杀气的眼神此刻却直直逼视着眼前的进攻者。
‘不妙！已经暴露了吗？’朴秋脚下一个急刹，转身便跑，谁知还没逃出两步，抬头便看到此人已经挡在了面前。
朴秋惊骇地张嘴，要转身时，却又瞧到一模一样的身影同时出现在自己背后。左右两人的样子简直如出一撤，这是怎么回事？朴秋在心里呐喊。
“小狐狸，中州的人都没有见过双胞胎吗？”看到朴秋惶惑的样子，左边那人开口说道。
“你这个可疑的殿生，从刚才开始就鬼鬼祟祟地跟踪哥哥，究竟有什么目的？”右边的人也开口和道。不仅是相貌，这两人连声音都毫无不同之处。
朴秋迅速环顾起四周，两侧的屋檐很高，再加上小雨新过，屋瓦湿滑，看来是无法立即翻越，而此处地势泥泞，进退维谷，一时又无从寻到第三条路逃走。终于发现这些时，朴秋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被这对兄弟堵截住了。难道说这两人其实早就发现了自己的行迹，因此故意设计将自己围困于此？
冷汗涔涔流下。
那两人见朴秋不肯言语，互相使个眼色，自左右一拥而上。朴秋躲闪不及，只觉颈间一阵刺痛，就像是被什么虫子叮咬一般，接着便昏迷过去。
III
醒来的时候，朴秋但觉脸上血管突突跳着，头疼的厉害。在朦胧中睁开眼，视野是上下颠倒的。低头看时，原来自己的手脚正被绳子捆住，倒吊在一颗粗壮的老树上。暮色已经降临，黄昏中，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的正是那对将自己围堵在巷子里的双胞胎兄弟。
“哎呀，看来你醒了呢。”其中一人率先开口。“我先说好，这里没有人来。如果我们就这样放着你不管的话，估计最少要十天半个月后你才会被人发现，不过恐怕那时你早就已经成了尸体了吧。”那人说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就是这样，小狐狸。因此你若是不想死的话，就最好乖乖听我们的话，趁早招认出刚才尾随我的阴谋。否则就算你是殿生，我们也不会手下留情的。”另一人随即说道，语气虽然颇为戏谑，然而朴秋却听得出其中绝对认真的杀意。“不过话说回来，神道会的殿生都是你这么弱的吗？”
“我，迷路了。因此在想也许跟着你们就可以回到惑蛊月也说不定……真，真的是迷路了而已！”掩饰着心里的恐慌，朴秋边喊边用力挣扎，然而不知为何，身上却有种越缠越紧的疼痛感。
“劝你最好不要乱动，这可不是一般的绳子，再挣扎下去的话你的小命只会没得更快。”离得比较近的那人说道。“是这样吗，只是迷路？”
“对，就是那样的！所以快点放了我！”
胸前的匕首由于刚才剧烈的摇晃而掉落在地上。在它被拾起的一瞬间，朴秋感到心凉了大半。看来已经要命丧于此了吗……
“原来如此，是只迷路的小狐狸啊。”不怀好意的笑声从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传来。冰凉的刀刃划过耳畔，几缕银色的发丝随即飘落。朴秋用力闭上眼睛。
然而朴秋却忽然感到重心失衡，下一刻，他的身体重重摔砸在了满是泥土的地面上。
好疼。有些迷惑地自原地坐起，却看到那对双胞胎兄弟已经转身准备离开。
“那就快点跟上，下次再迷路你可就不一定能这么幸运地遇上一起走的学员了。” 一前一后的两人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顺便一提，以后要在晚上逗留城外的话，最好带把大一点的匕首，对你来说，那种刺在野兽身上不疼不痒的短刀是没有办法作为防身武器的。”其中一人说着，转身便掷了一件东西过来。朴秋低头看时，刚才的匕首已经被收进鞘里，扔回了自己手中。愈渐浓郁的夕阳下，刀鞘处隐隐泛起橙色的光。
气息未定的朴秋仍然心有余悸，方才还捆绑着自己的绳子却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他颤巍巍地爬起，有些惶惑地跟着步伐整齐的两人向学院走去。
……
天色昏沉得就像古旧的水墨画卷。
“挚友，如果我真的学不会屠龙术，你能不能换个人帮你实现心愿？”
“恐怕是不行的。人类的数目虽有成千上万，却不是每个人我都能连接得上——这要看天质。而且，能像你这样与我顺利沟通的就更少了。”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置你于不顾、不帮你完成心愿的话，会怎么样？”
朴秋虽然故意这么说，但他心里其实知道：只要他还会睡觉、做梦，就不可能逃脱挚友的影响。
“我会想方设法让你听从我的。再说了，我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别这么无情啊。”
“哈哈，那就让我再试试吧。”
……
朴秋醒来。
……挚友，其实我早就已经在心底拿定主意了。
不管别人说你是妖魔也好，是修罗也罢——你都是来自我内心深处的声音。
所以，我愿意选择相信你。
他平静得将手覆上颈后正在流血的的印记，慢慢睁开眼睛。
IV
朴秋已经在惑蛊月度过了两天的时间。
第一次失手的经历令他决定沉下心来进行观察，在收集到足够的情报、有成功的把握之前再不鲁莽行动。笛邬的气候比乾天干燥，温度也略高一些。除此之外，在这里的生活还是很令人舒服的，环境很美，四处都生长着阔叶型的巨大植物。在朴秋看来，除了研习的道术颇为奇怪之外，惑蛊月的学员们大都还是很容易相处的。尤其是塔薇儿，热情得就像一团火，有时甚至令朴秋觉得不得不特意避开她一阵子才有喘息的余地。透过百叶帘子看去，天色有些灰蒙，看来时间尚早，大概才刚过了五更天。朴秋翻了个身，草编的睡席旁几只瓢虫正在忙碌地觅食。他起身洗了把脸，决定出门走走。
庭院里还很安静，空气里还笼罩着薄薄的雾气。
朴秋沿着石砖铺成的小道来到了一座佛堂前面，那是一座白色的祠堂，两边伫立着表面光滑的石柱。随时可能见到风格各异的建筑与装束，这在惑蛊月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情，朴秋早已习惯了，然而朴秋在两天前就注意到了这座充满肃清感的佛堂，因为里面负责打扫的少年，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孤独落寞的表情。朴秋曾听塔薇儿说那少年名唤者吉。
朴秋早已想过，既然自己至今所遇见的学员们似乎都不是目标的合适人选，那么也许应该更多地尝试接触其他学员，而既然任何一个惑蛊月成员都可以成为目标，那么尽量寻找容易下手的对象，也会使任务变得轻松一点。即使不当作目标，尽量获取更多学员的信任也是任务成功的重要前提之一。于是朴秋放轻脚步走进了佛堂。
者吉今天已经结束了打扫，正在佛前跪拜。他闭着眼睛，神情安详，两手和十，一副十分虔诚的样子。者吉看上去似乎与修年纪相仿，圆圆的小脸气色红润，身上穿一件干净的布衣。
战乱将起，那时自己还能见到这幅安详的画面么？朴秋不禁在心里微微感叹。
朴秋静静地走了过去，在佛龛前跪下，和者吉一起祷告。
两人安静地祈祷，一直跪拜了很久。那是种与坐禅不同的宁静感受，两者都很甘甜，然而这样的祈祷却更掺杂着一股沁凉的清香。朴秋走的时候，者吉跟在后面送到门口，挥手道别时，朴秋看到者吉对他微笑，那笑容清透而干净，让人想到初春乍暖时的冰雪销融。
走出一段路程后，他低头看了看者吉在出门时塞进自己手中的字条：“情，尘世间最难斩断的因缘；爱，众生成佛最大的阻碍。”看来者吉似乎是作为礼物将这两句箴言送给了自己。那字条结尾处落款为‘度庐’，并不是者吉的本名。那似乎是叫做‘法号’的称呼，和道行者的‘道称’有些类似——是一个人‘真正’的名字。
听说者吉平日少言寡语，不怎么爱和他人打交道，也就是说，这也许是一个理想的下手对象也说不定……看着字条上笔迹稚嫩的两句箴言，朴秋有些无奈地苦笑。
任务终究没有什么进展。
至于惑蛊月那行迹飘忽的首领美呈叙，自初见之后朴秋也曾与他打过几次照面，虽然都是在学园里的的某个角落偶然撞见而已。亓斧对待朴秋的态度依然不怎么友善，因此美呈叙笑嘻嘻地将自己的一枚翡翠如意交给了朴秋。每当亓斧呲牙皱鼻地向朴秋示威时，朴秋便会拿出那枚如意向它伸去，而亓斧总是先有些犹疑地探着鼻子嗅嗅，接着便不怎么情愿地收敛起走开了。
‘真神奇呢，是因为气味吧。’朴秋心道，顺手将那枚如意收进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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