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教我们的时候,他很显老。头上秃成了雀儿翅,唯有两侧和后脑勺有头发,稀疏的,却也黑亮。头顶连同前额象一大片开阔地,白生生地光明耀眼。戴很厚的眼镜,穿不知什么底色已洗得泛灰的中山装,磨得发毛的领口,风纪扣总是扣得严严实实。不但教我们英语,也能兼代语文和绘画,专业是俄语。在小镇上的中学里,是一个难得的多才多艺的老师。脾气是好的不能再好,教自己的课,由得那些男生顽皮,抵不过也只是放下书,将厚瓶底般的两个镜片对准捣蛋虫,静静地耐心地看着,希望以此唤醒他们心底的自重自爱。从不象物理老师那样,使一指禅远程发射粉笔头。
语文老师是班主任,不怒我们也自怕三分。数学老师是不言自威,物理老师寡言但会武功(弹粉笔头),其他老师也各有治服我们的看家本领。唯有他,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一般,有着历经沧桑的随和。在我们这班没眼色的孩儿们眼中,他越随和就越象个冬烘老先生。欺软怕硬是人的劣根性,小孩子因为不懂隐藏,所以暴露的更彻底。加之他教学的方式很老套,翻开书本一遍一遍带我们读,枯燥乏味至极。所以课堂上偷看小说的、打盹的、说悄悄话的、画小漫画的不一而足。他为了调动大家学习的积极性,便越发大声的带领我们朗读课文,常常把嗓子都读哑了。
一次交作业,在他房间看到他的自画像。是素描,挂在墙上。浓厚的头发,三七开,很年轻很知识。后来听另一个老师——同学的母亲说,他本来就年轻,还不到四十。酸甜苦辣的经历,却够写一本书。小时候是家里的独儿子,家里有几分薄田,虽是清苦,父母却也早早替他领了个童养媳。他自幼聪明,书一路读上来,直到大学。自然而然,就有了自由恋爱。对象是女同学,郎才女貌,很是相配。渐渐就谈婚论嫁起来,他给家里写了一封长信,备述和女同学的恩爱,要家里辞了小时候定的亲。不久接到老家电报,“母病危”。他大惊,匆忙往家赶。临行前握着女友的手坚定地说: “等我回来!”进了家门,却是逼婚的一幕。老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拍着胸脯哭得象淋透了雨的土墙,泥巴直垮:“人要讲良心啊!你读书这么多年,都是她苦扒苦挣地砍柴种田供着你。你娘老子也都是她端茶送水地伺候到今天。你现在说不要她了,你让她这辈子怎么过?你要不结这门亲,我和她就死在你面前!”那年代,在农村婚姻是要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何况他天生一付孝顺心肠。再回学校时,他已是有妇之夫了。他处处躲着原来的女友,为了良心和孝心,他辜负了女友,也宰杀了爱情。
他和妻子一个教书,一个务农,感情很平淡。不几年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极聪明,四、五岁就在他的教导下会说简单的英语对话。在小镇学校老师的孩子们中,属凤毛麟角。大女儿是他的安慰、骄傲和希望。他常将孩子架在肩上骑着,让她胡乱地揪着自己浓密的头发,乐呵呵地在学校里到处逛。那是他婚后最幸福的时光,他和妻子的感情也因儿女而亲密起来。这平凡人家的幸福生活不久就被大女儿的病腰斩了。孩子被诊断为绝症,她细瘦的胳膊搂紧父亲的脖子,发黄的小脸贴在父亲的肩窝里,嫩声嫩气地哭求着:“爸爸,救我!救救我!我长大了好好孝敬你。”老天爷估计也怜惜这太过聪明的孩子,所以来不及地把她召了回去。失女的痛苦让他肝肠寸断,一头浓密的黑发随悲伤谢落大半。
这样曲折断肠的故事,简直和《红楼梦》里描写的甄士隐的遭遇一般悲惨,听着叫人唏嘘不已。可是还没完,读高中时的一节课堂上,正拿着书带我们大声朗读课文的他,被人急急地喊出教室。更悲惨的遭遇兜头击来,他的妻子突然生病死了。过了十几天,他回到学校,人象剪纸一样,飘飘的,不多的头发竟斑白了不少。再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课堂纪律超好,可他却成了空心人。他茫然地念着书本,灵魂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哭泣?教室门口坐着他小小的二女儿。
下课时,我们主动去帮他带女儿,逗她玩,带糖给她吃,她笑着,我们却想哭。
高二,他仍教我们英语。从打击中恢复了一些,很认真负责地带我们复习迎考。那时节,我是他眼中的好学生。却没成想,会被我狠狠地伤了一回。那次初中的女同学从外地来看我,送她上火车,下午上课迟到了。他正在课堂上讲课,我敲半掩的门,不想却将门推开了。全班同学都齐刷刷看着我,他也无声地看我。我大窘,进退两难,一咬牙,索性老脸皮厚地低头大步跨进教室。到座位上拿出书,便死活不敢再抬头。让人心慌的静,静极了。然后是他激动得几近失控的声音:“迟到了,还这样理直气壮?你就这样尊敬老师?你以后长大了教书,你的学生也这样对你,你怎么想?!”我的脸象鞭子抽了似的火烫起来,眼里充满了泪水。
招工时,我和另一个同学到学校送糖。一个一个老师地感谢,心里最想感谢的人却是他。他偏不在,宿舍门紧锁着。我借了板凳过来,站上去,从摇头窗上把一包糖扔了进去。我希望他能在那包糖里,品味出一个学生真心的忏悔和尊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