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作者: 嘟嘟君D | 来源:发表于2023-07-29 22:46 被阅读0次

    01 【还是朋友吗】

    周铭想象过很多种与萧跃重逢的画面,擦肩而过的、当面对质的、装作不认识的,都没有这一天真正来到时更让人觉得普通及平淡。萧跃就那样望着她,没有些许惊讶,反倒像是蓄谋已久地,以一种极其平和又略显暗淡的目光微微注视着,似乎早已远远在这一刻等着她了。对视上的那一秒,周铭试图以眼神的躲避来掩饰她的罪过——当年的不告而别,她远没有意识到会给萧跃的人生带来如此大的变数。

    周铭拿起桌上的橙汁,尴尬地抿了一口,落杯的那一秒又不自觉看向萧跃的方向,她希望那个眼神已经如她一样落荒而逃了,不巧的是两个眼神再次对接,这下她们互相确认了——是她。周铭感受到了萧跃目光中的坚定,她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跟过去看向自己的每一眼都不大相同,理直气壮却又隐隐落寞。

    僵持片刻,萧跃做了一个微微侧头的动作,像在打招呼,又像在发问。周铭条件反射地摆出自己对陌生人一贯的礼貌微笑,仿佛得到了某种原谅,便比方才更加大胆地打量萧跃这些年的变化——她还是短发,只是比读书时的齐耳短发更短,寸头让她看起来更像男孩子了。周铭第一次看到校服以外的萧跃,跟她想象中一样:宽松的卫衣和很多口袋的工装裤。面前摆着的烟盒和酒瓶横七竖八,倒是很像她的做派,她向来喜欢以一种酷酷的姿态示人。她没怎么改变,只是更不像个女孩了。

    周铭很难想象,这样外表下的萧跃却有着一颗异于平常女孩细腻的心,不然也不可能成为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

    与同桌大醉的男女们摇晃着告别后,萧跃坐在原地又静静望了周铭一眼,不紧不慢地朝周铭的方向来。她摆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十分自然地坐在周铭旁,撇撇嘴想说什么,但在等对方先开口。

    “嗨。”周铭道,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萧跃没做声,也只是以浅笑回应。周铭想,不得不先解释当年的不告而别。

    可萧跃看起来却又不以为意:“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似乎萧跃的话里有埋怨她的意思。

    周铭:“是啊,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两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何说起。

    萧跃:“你一个人?”

    周铭:“是。”自从跟萧跃失联后,周铭几乎再没有朋友。她想,也许该在此刻跟她谈谈以前的事情。

    “我不怎么社交。”

    萧跃:“那么说说你现在在干什么吧?”

    周铭感觉到萧跃说这句话时轻轻吐出的气息,她说话的语气总有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感觉。这让她感到十分不安。

    周铭:“和你一样,大学毕业,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呢?”

    萧跃摇头浅笑:“原来都毕业了啊。”

    周铭没听懂这话里的意思:“你不应该也是刚毕业吗?”

    “正常的话是这样,但,读了一年就辍学了。”

    周铭大为震惊,她不曾想中学时候成绩不差的萧跃竟然没有读完大学——她更加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为什么?”

    萧跃作思考状,露出很为难的表情:“说来话长,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周铭十分不解,却也没好意思继续往下问——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竟变得如此生疏。

    萧跃转开话题:“你应该读了很好的大学吧。”

    周铭:“还好,正常发挥。”

    话题不自觉要扯到高中时候事情上了,周铭想一定要解释清楚。

    “其实并没有去到我想去的大学,为此,我爸妈还有段时间对我很不满。”

    她看了眼萧跃,她正等她继续说下去。

    “当时转学是我父母的意思,不过结果现在也看到了,这世界上的事情不总都是在他们的操控之中。”

    萧跃很久没说话,似乎在压抑一种情绪。

    “你为什么就那样走了?一句话也不说?连关于转学的只言片语,你都没有提起过,就那么走了?”

    萧跃的声音层层递进,周铭感觉得到她情绪里的愤怒和疑惑,她想无论什么答案萧跃都不会接受的。

    “萧跃,对不起。”

    周铭试着解释:“这是学校的意思。他们不希望这种事情在学校里传开。我父母又执意让我去最好的学校。”

    周铭从市里的学校无故转学到省重点,这对学校来说并不是一个好风气。

    萧跃没有说话。她一向不是个喜欢翻旧账的人。她也许更想知道失联的这几年里,周铭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没有继续问下去,两人又谈了些尴尬的话题,前言不搭后语,都不在心思上,却又不知道如何结束这场突发的会面。

    周铭:“我该回家了。”

    萧跃:“好。”

    周铭:“萧跃。”

    萧跃愣了下。

    “我们还是朋友吗?”

    萧跃看着她,稍作停顿:“那我想你应该给朋友留一个电话。”

    周铭笑笑,如释重负,说实话她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和脸面能说出那句话。

    她们都知道,这次,还会再见面的。

    02 【此刻,你就是我的英雄】

    13 年的秋天,比以往都来得迟一点。夏季的暑热完全没有退去,一批新入学的高中生就穿上了迷彩服,在太阳底下站起了军姿。

    “从现在开始,两个班级为一个连,各位同学依次到队伍前面来做自我介绍,其他人保持军姿。”

    萧跃第一个上前:“大家好,我是萧跃。”

    话没说完,隔壁班的几个女生就发出一阵讥笑声,并露出怪异的表情:“说话这么拽,装什么呢。”

    带头的那个叫吴芮——黄皮肤,高马尾,齐刘海,双耳带着紫色的耳钉。

    “下面的人别说话,站好军姿!第二排束裤脚那个,把你那个裤脚给我放下来。”

    教官指着吴芮,她不屑地瞟了一眼,充耳不闻。

    “第二排,带耳钉那个,说你呢!我再说一次,把你的裤脚放下来!”

    周铭跟着教官的描述找到了吴芮的背影,她个子很高,身材精瘦,光是背影就莫名令人产生畏惧感。

    见吴芮仍无动于衷,教官走上前:“你听不到我讲话吗?”

    “你说什么?”

    “我叫你把裤脚放下来。”

    “如果我不呢?”

    整个操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巡视的年级主任也闻声赶来:“怎么回事?”

    吴芮不语,到底也是十五六的孩子,对老师的恐惧总还是有的。

    教官见状,帮忙打圆场:“没事,天太热了。”

    年级主任:“天热就是要考验你们的毅力,所有人都能坚持,为什么就你特殊!把你的裤脚放下来!罚跑五圈!”

    吴芮不从,但挣扎片刻还是照做了。

    吴芮出列后,年级主任拿起大喇叭:“刚从初中升上来的孩子们,最难管!各位教官,该罚就罚!”

    吴芮放下裤脚,愤愤地跺了跺脚,朝萧跃狠狠地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罚跑去了。

    周铭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怪自己不争气,一分之差,没考上省里的高中,除了担心学习的问题,往后还要操心自己的处境。

    第一天的军训结束,晚上回到教室正式分配座位。班主任是位年轻的女老师,她拿着入学成绩单开始念名字:“辛琪,周铭,李晓舟。你们三个坐中间第一排。”

    “没想到年轻老师也搞这一套啊,按名次分座,太无语了。”下面的人窃窃私语。

    周铭收拾好书包搬到第一排的最中间,虽然坐在了几近讲台中央的位置,但她丝毫没有洋洋得意,她并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张齐,李月,萧跃。中间第二排。”

    周铭听到萧跃的名字不自觉转头去望——这是她今天唯一记住的名字。萧跃单肩挎包,若无其事地坐在了周铭的斜后方。

    “好了,以后的座位就是这样了,不过会随时进行调整。另外,前后两排也是一个学习小组,每个组选一个组长,待会把名单交上来。”

    “我们来讨论一下吧,谁当组长。”辛琪转过头来说。

    周铭也转过身来,悄悄看了眼萧跃——她低着头,微微翻书,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的眉毛,干练的短发让人不自觉与她产生疏离。

    辛琪:“大家都说说话嘛。”

    周铭不作声,她一向不喜欢参与这种出头的事情。

    张齐:“有谁主动想当吗?”

    李晓舟:“当组长还是你们女生来当比较好吧。我没什么经验。”

    李月:“要不然我们猜拳吧。”

    辛琪:“我看可以。输的人当。”

    五个剪刀一个布——周铭没想到自己倒霉到这份上。

    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那就是周组长咯?”

    周铭面露难色,实在想推辞,却也不合情理,毕竟愿赌服输。

    辛琪:“那我们把名单报给老师吧。”

    周铭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与省高中擦肩而过的失落还没有消散,新环境的压力又徒增,她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不高兴,却又很难伪装出没事的样子。

    “等等。”萧跃合上书,抬起眼睛。

    “我来当。”说着,萧跃从书上撕了一角,写上自己的名字递给辛琪。

    周铭愣住了,满脑子就一句话:“此刻,你就是我的英雄。”

    03【斧头不记得砍过哪颗树,但树记得】

    和萧跃分别后,周铭并不想回家。想到家里其乐融融的那一家人,愈发觉得自己没地可去了。原来离开了学校,孤独的流浪才真正开始。周铭想,早知是现在这样,刚上大学就应该每天搬一块砖,到现在至少能给自己砌个容身之所。

    已经十点多了,往常父母对她严加管教,如今家里添了新人,便是也不急着催自己回家了。周铭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多少能打消对这黑夜的恐惧,却不知道能打给谁。她打开与陈启的聊天框,她发的最后一条消息还没有等来一个回复。这样失联式的恋爱,周铭不愿承认已经走到了摇摇欲坠的那一步。

    父母都说,陈启是条件合适的人,周铭一定要跟他好好处,是要奔着结婚去的。周铭也是这样做的,她一直等着能和陈启走到结婚的那一天。为此,她也做了很多妥协。周铭答应他,大学毕业就随他去国外留学,但她没想到的是,陈启拿到了百强企业的offer。周铭听说这个消息,还是从陈启的大学室友那里得来的,陈启从来没有提过求职的事情,就在周铭以为他们终于要修成正果的时候,陈启也随着这个消息而进入失联状态。

    周铭试着拨通陈启的电话,滴滴几声后便是“正在通话中”,随后得到的消息只是“在忙”。起初周铭不理解陈启的忽冷忽热,现在便也知道了,他们马上就要走进两个世界——也许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周铭对这段感情注入太多的心血,她不相信陈启竟然没有对自己坦诚,也不相信陈启会就这样无情结束他们四年的感情。

    走到家门口,周铭迟迟不愿进去。客厅的灯还亮着,时不时有人头闪过,这样热闹的家,周铭却宁愿冷眼旁观。自从和父母大吵一架后,她就失去了对家庭温暖的感知能力,她只是不断地怀疑,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究竟是怎样的角色。

    “怎么才回来?”

    面对父母的质问,周铭并不想理会。

    见周铭不作声,正在厨房洗碗的母亲瞥了她一眼低语:“每天没个正经事要做。”

    哥哥和嫂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周铭一阵疲惫袭来,心想不如就在楼下多呆一会。

    嫂子起身走进厨房:“妈,我来吧。”

    “不用,不用你做,你出去看电视吧,铭铭回来了。”母亲抢过嫂子手里的碗,一边又向周铭使了个眼色。

    嫂子没再推辞,便出去了。周铭接班。

    母亲:“这么大的人了不知道主动帮忙。”

    周铭:“比我大的人还在看电视。”

    母亲急忙推了下周铭的胳膊,示意她小声点,压低声音说:“你哥刚娶媳妇,你怨言少点!你主动做家务也是给你嫂子做榜样!”

    “我都做了二十年的榜样了,还要做到什么时候?”

    “你跟你哥的性格可真是一点都不一样,你怎么就这么爱计较,这么爱攀比?我早说了,你哥多久才回来一次?再说你见哪个大男人能做得来这些琐碎事情?”

    周铭知道,又开始了。她甩下碗筷,回房关门。

    “我就不知道她一天到晚一张死人样,是谁招惹她了!”

    隔着房门,周铭也能听到屋外的话题又变成了自己,他们又在讨论自己的行为是如何怪异,自己的性格是如何刁钻。

    小到家务琐事,大到人生要事,周铭永远是父母的次要考虑。

    八岁那年,周铭思索再三,把夹在自己碗里的最后一根鸡腿让给哥哥,父母却说她天生命贱,抢食又吃不下。十三岁那年,父亲出差,母亲只能去一个人的家长会,周铭成了全班唯一一个家长没到的“态度不端正”的学生。十七岁那年,周铭像往常一样习惯把虾剥了壳再端上桌,那一次哥哥正要自己剥虾,母亲却说:“你放下,让你妹给你剥,她就喜欢剥虾。”二十岁那年,哥哥读研放假带回的一包脏衣服,父亲却交给同样大学放假回家的周铭处理,他说,作为妹妹要主动照顾哥哥。二十三岁这年,周铭要大学毕业了,哥哥也要结婚了。父母要给他在省城买房,周铭存了二十年的压岁钱,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套大平层的砖瓦。父母十分勉强地答应过她,这笔钱留着给她毕业出国用——这件事终于成为导火索,二十多年来,周铭第一次直接冲撞父母。

    她没能想过,最亲的人有一天也会恶语相向。他们直勾勾地指着她的鼻子,用那张曾温柔抚摸过她的手掌愤怒地拍着桌子,白眼狼、不要脸、贱人、废物、活该,从那张曾亲吻过她的嘴巴里接二连三吐出,像随意吐掉的一口痰。她设计过很多种死法,都是直白的、赤裸裸的,最好能够让他们追悔莫及,让他们也尝尝亲情这把刀下鲜血的滋味。

    但她知道,她只是随时将要泼出的一盆水,是虚空的存在。在父母那里,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也会是不孝。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欠了父母一笔还不清的账。

    周铭戴上耳机,音乐能使她暂得缓解,却无法成为她真正的避难所。

    04 【我的自尊,他们的战利品】

    “今天,谢谢你。”晚训结束后,周铭提着暖壶追上萧跃。

    萧跃淡淡地看了一眼周铭:“没事。我只是不喜欢强人所难。”

    周铭不好意思:“以后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帮忙。”

    萧跃抖了抖提着的暖壶:“一起打水吧。”

    第一次住校,周铭才发现自己的生活常识十分匮乏。

    “打水的时候不要打那么满,壶会炸掉。”

    萧跃及时帮周铭把水龙头关上。

    周铭再次不好意思:“谢谢。”

    没想到,她看起来话不多,却很会照顾人。

    周铭和萧跃一起回到宿舍。

    周铭:“原来我们是斜对门。”

    萧跃:“明早记得叠好被子,要查内务。”

    周铭:“好,明天见。”

    次日,顶着太阳,教官说带来一个好消息。经过早上的内务检查,教官筛选了一批优秀同学上前进行表彰。

    “先是女生宿舍。301,2床周铭,出列。”

    周铭一脸不解,心想自己早上和被子斗争那么长时间居然还成了表率,将信将疑地走上前去。教官拿出一张照片让大家互相传阅,队伍里的笑声盖住了周铭脸上的阳光。

    “让你们叠被子,是叠豆腐块,不是牛屎片。”

    整个队伍哄堂大笑。

    “从今天开始,我们要严查内务,刚才给你们看的这些照片都是反面教材,以后被子叠成这样的,就轮流负责为我们打水。”

    开学没几天,自己就被公开处刑,还是在整个学校的人面前丢脸,周铭对这个地方的埋怨愈发深刻。更让人头痛的是,为了整顿内务,学校特地将扣分的这项大权交给学生会,而吴芮正是带头人。自从被当众羞辱后,周铭就成了学校里的名人,更成为了吴芮的重点关注对象,似乎无论做得怎样完美,都会被先入为主的印象找上茬。

    辛琪:“再这样下去,我们组的分真的要被扣光了。”

    周铭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早意识到,有一天会因自己而产生内讧。

    辛琪:“周铭,不能再想想办法吗?只是叠个被子而已啊。”

    “我会想办法的,保证不会再因为这个拖后腿。”

    然而周铭想的办法是,把厚被子换成薄被子。因为被子太厚,叠出来的总是没棱角。军训时晒的太阳再毒,流的汗再多,到底也是入秋了,夜晚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即便是一层一层的衣服盖在被子上,周铭也冻得瑟瑟发抖。开学第一课,周铭就惨遭不顺,为此,她在酸涩的夜里偷偷哭过许多次。

    “你把这个拿去吧。”

    也许是坐第一排的缘故,周铭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后还有一个叫苏楠的男生。苏楠戴着黑框眼镜,鼻头有颗淡淡的黑痣,除此之外便也没什么能够让人记得住的符号。

    “这是叠被子神器,男生宿舍最近查的不严,你拿去用吧。”

    周铭觉得实在丢脸,却也实在需要,表达感谢过后便收下了。她对男女之情这方面向来敏感,面对苏楠之后接二连三的示好,周铭看出了他的心思,却无心陪他演戏。她对他有感激之情,也不想在苏楠没有表露心意之前先做恶人,于是只以朋友的名义保持友好的距离。

    “萧跃,你别说,神器还真是有用,我最近都没有被扣分了。”

    “那个东西只能维持一会,不管用的,你还是把被子换回来吧。”

    周铭不知道萧跃是几时发现自己想出换被子这么个蠢办法的,急着岔开话题:“但至少最近都没有被点名了,还是管用的嘛。”

    “不过,这是违禁品,你哪来的?”

    “苏楠给的。”

    萧跃思索片刻:“你最近倒是和他走的挺近。”

    “他这个人还挺热心的。”

    周铭发觉自己与苏楠的几次来往已经成为了别人的谈资,即便自己有意疏远,但苏楠总是刻意制造容易引人误会的画面。如果不是萧跃的提醒,周铭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甚至已经成了苏楠的绯闻对象。

    军训的风头已过,周铭想尽快把东西还给苏楠。然而还没等到这一天来临,麻烦就先找上了门:周铭的神器被吴芮发现了。

    某天中午,吴芮带着一行人以查寝的名义闯入宿舍,从周铭的被子里抽出这件东西。

    “私了还是公了?”

    公了的意思是上报学校,周铭知道这会连累苏楠乃至整个班级,不仅会闹得人尽皆知,还有可能惊动了父母——父母对周铭没能考上省重点始终耿耿于怀。私了的意思是,给她们一点好处。周铭想,也许她们要的只是钱。

    而那时的周铭并不知道,比起金钱,人的自尊对那个年纪的孩子更有吸引力。

    不止一次地,周铭被她们在课间拉到厕所,起初是把她反锁到厕所里让她无故旷课,再后来就是言语凌辱与肢体羞辱,从头顶的揪头发开始,到脸部的巴掌,再到锁骨的烟疤,再到一丝不挂的下体。这些伤痛尚且可以用外力遮掩,但人的心性却无法用若无其事来粉饰。

    “听说了吗?女厕所的事?”

    “咋啦咋啦?什么事?”

    “今天有人被打了,有人在上厕所时候听到的,隔壁那个耳光声音,那叫一个惨啊。关键是被打那个,一声不吭,跟死了一样。”

    听到这个消息,周铭十分绝望:这样的事情在这所学校里已经是家常便饭。更让她绝望的是,学校对学生的发型、校服、内务管理的严苛及投入的精力没有万分之一用在对校园暴力的整顿上。学校的漠视,在周铭看来是与吴芮行径一样的恶劣。

    吴芮把神器物归原主,周铭还给了苏楠。这件事没有连累到别人,是她唯一的安慰。

    苏楠:“你还好吗?”

    周铭:“我没事,只是周考太频繁,压力有点大。”

    苏楠:“我听说学校里最近有一帮人在挑事,尤其是你们女生那边,隔壁班那个吴芮不是好惹的,你尽量离他们远一点。”

    周铭:“嗯。”

    苏楠:“还有......萧跃。你最好也离她远一点吧。”

    周铭:“为什么?”

    苏楠:“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俩军训的时候就结下梁子了。你和她走太近,说不定哪天就会连累到你。”

    周铭想起,从军训第一天吴芮因为萧跃受罚后,又明里暗里找了几次萧跃的小茬,也没有再做太过分的举动。她想,为了不给别人惹祸上身,也许自己该远离所有人。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可以告诉我。”

    周铭看着此刻的苏楠,有那么一瞬间,仅仅一瞬间,觉得自己得到了久违的温暖。苏楠像一束光,短暂地驱除了因恐惧和疼痛而笼罩在周铭心头的阴霾。几秒过后,她的脑海里闪过了一只只冷冰冰的手掌,它们纤细而娇嫩,触感却是那么的残忍,指间的袅袅烟雾在她的身上烙下印记,她却只能庆幸没有落在旁人能看得见的脸颊上。密闭的空间、流动的水声、无人的转角、闪光的相机,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恐惧——深深的恐惧,每个人向她抛出的橄榄枝,都好像一只能将人抽筋剥皮的魔爪,苏楠也一样,她想应该和他就此讲清。

    周铭:“苏楠,其实——”

    “因为我喜欢你。”苏楠打断了她的话。

    周铭未出口的话卡在半空,苏楠先发制人反倒让她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不能。”

    周铭看到了苏楠脸上闪过的一瞬惊诧,马上又立即恢复原样,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与周铭告别。但越是平常,周铭越是恐惧。

    与此同时,周铭并不知道,校外的父母正为她计划着转学的事宜。

    05 【给我一个了解你的时间】

    “有空来店里坐坐吧。”

    萧跃的信息如同救命稻草,是现在唯一能够让周铭喘息的解药。

    按照萧跃给的地址,周铭来到了一家名为“墙角”的书吧。店面不大,但是很干净,装修和陈设都极其简约,门外就是一堵高高的墙,上面爬满了半枯的蔷薇。如果不是慕名前来,恐怕没人能发现这个藏在石墙与树荫之下的小书店。

    周铭敲了敲门,一只尾巴竖起的大橘闻声走来,用头蹭蹭门角。周铭索性推开门,看见萧跃正站在层层书架间,扭过头来:“欢迎光临。”

    大橘对着懒洋洋地在客人脚下踱步,吓得周铭连连后退。萧跃一把抱起大橘,摸了摸它圆润的脑袋:“你怕猫?”

    周铭:“很喜欢。但即便再可爱,锋利的爪子和牙齿也会伤人。”

    萧跃:“要我说,你应该多冒险试试。”

    周铭:“我也这样想,但我的生活不允许。”

    周铭停了下,补充道:“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一潭死水的生活。”

    萧跃抬头了她一眼,把猫抱回窝里,走向柜台:“喝点橙汁?”

    “好。”

    萧跃系上围裙,微微低头,切割着手中那只充满生命力的橙子,右手腕间一条若隐若现的疤痕藏于她黑色的袖口之下。她的额头干净而饱满,减去的刘海帮她褪去了在周铭记忆中的稚嫩,而更显成熟和魅力。周铭仔细端详着她,试图与支离破碎的记忆拼凑,但太困难了,这一次周铭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孩很陌生,她静静站在那里,好像一颗笔直而倔强的松树——沉着、坚韧,仿佛能从她身上嗅到寺庙的淡淡沉香味。

    片刻,萧跃端着一杯橙汁走过来:“你的喜好还是没变,饮料只要橙汁。”

    周铭微笑:“我发现我倒是不了解你。”

    萧跃以淡笑回应:“那时候,你留给了解我的时间太短了。”

    萧跃观察了一眼周铭的反应,随即又说道:“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喜欢喝喝果汁什么的。人到底是不能碰酒的,否则就离不开了。”

    周铭若有所思,有太多疑问,好像先问哪个都很唐突。

    “没想到,你开了书店。”

    “我也没想到。大一那年我在这里打工,当时这里还是很小很破的一个二手书店。后面老板去外面做生意了,就把这个店交给我料理。老板对我很好,这店名义上不是我的,但其实都由着我来折腾。”

    周铭环视了一圈,阳光、鲜花、果香、还有书,这是她曾畅想过的生活。

    “你记不记得当年你问我以后想做什么?”

    “记得。”

    “你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

    周铭和萧跃相视一笑。

    “不过你为什么后来就不读书了?”

    周铭小心翼翼,她知道萧跃一定有难言之隐。

    萧跃从手边取了本书,无心地盘弄着书的扉页:“大概是因为那样的日子并不是我想要的。”

    周铭很想追问到底是哪样的日子,但是她忍住了——她又从萧跃的眼睛里看出了那日重逢时相同的落寞。

    周铭:“你能从你不想要的生活里挣脱,我确实该学学你。”

    萧跃:“挣脱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太多人不敢,因为有羁绊。”

    周铭:“你没有羁绊?”

    萧跃回答得很干脆:“没有。”

    萧跃又沉默了。

    周铭鼓起勇气:“现在给我一个了解你的时间,还来得及吗?”

    萧跃略显惊讶地看着周铭,仿佛对方朝她的方向迈了一大步。从前,只有她走向别人的道理。

    萧跃默许,给自己倒了杯酒:“高中三年也是勉强读下来的,大概还是因为我不爱学习吧。然后去了一个很差的大学,本来也没有读下去的必要了。”

    周铭印象里的萧跃并非如此。

    “再者,我很少和别人提起过——我爸是残疾人。”

    周铭难以置信,萧跃看起来是那样阳光般温暖细腻的人。

    “先天性的,腿脚不好。到后面,疼痛及恶化,需要用各种药物控制,但是药会麻痹神经,所以到现在他经常神志不清,智力退化,几近半个废人了。”

    萧跃说着,吞了一大口酒,烧心的辣味截断了她要说的话。

    “所以因为这个,你才会去打工?”

    “不全是。他没了劳动力,家里的条件确实急转直下,但是。”

    萧跃又吞了一大口酒,辣得眼眶红红。

    “但是我妈跑了。什么都没说。”

    看着满脸通红的萧跃,周铭此刻才明白不告而别是多么无礼且残忍的行为。

    “对不起,萧跃。”

    “你没必要跟我道歉。”

    萧跃摇了摇头,露出苦笑。

    “不过,为什么会在酒吧见到你?你去酒吧,倒也是件稀罕事。”

    “因为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也跑了,也什么都没说。”

    萧跃不可置信地看着周铭,仿佛一下酒醒了。她大概率猜到,这些年里周铭交了男朋友。

    “说来听听?”

    “他是我转学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我的同桌。省重点,你想想就知道,那里的人都是各市的状元,每一个都心高气傲,所以硬挤进不属于自己的圈子,其实并不好过。但是他——”

    周铭看了下萧跃,她脸颊微红,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嘴唇,醉醺醺的样子竟然有几分迷人——她真是变得不一样了,周铭心想。

    “但是只有他不一样,对我很关心,乐此不疲地给我讲很蠢的数学题。”

    周铭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笑了起来。这个幸福的微笑却让萧跃精准捕捉。

    萧跃目不转晴,灰色的眼眸甚至露出了一丝轻蔑:“就这?”

    “仅此而已。也许是那个时候的我太需要这样一个人,而他恰好出现了。”

    “那他为什么跑了?”

    周铭摇摇头:“不告而别一定是迫不得已。”

    萧跃注视着周铭,浅浅抿了口酒,没有说话。

    “我相信他会给我一个解释的,萧跃,你妈妈也会的。”

    说实话,周铭自己都没有底气。一个人想走,是怎么都留不住的。萧跃也知道,她不会再等到有答案的那一天了。

    06 【空虚人生,开始在你我之间分隔】

    学校放月假,周铭回家之时,父母特地嘱咐她要把东西都收拾干净带回家。亳不知情的她照做了,她也没能想到自己已经和这里的一切——无论开心的、失落的、悲痛的、折磨的,说了无声的再见。

    “转学?”

    听到父母告知自己这个消息的时候,周铭并不震惊,意外盖过了所有的复杂情绪,其次就是一丝见不得人的欣慰。也许,这是个可以逃离伤痕与眼泪的好机会。

    “我们求了好多人才把你转到省重点的,你可得争气啊。想当年,你哥可是没让我们这么费过心。”

    父母的邀功周铭一点都没听进去,对新环境的恐惧又使她惶惶不安,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即将重蹈覆辙的遭遇。这一切都来的太突然,她根本没想好怎么接受和面对,开心是罪恶的,伤感又是不合情理的。她想把自己的担忧跟父母讲讲,但是一想起那些裸露着的、血腥着的、昏暗着的画面,她就觉得难以启齿,心如刀割般疼痛。没人会理解的——她掩盖起来的伤疤,缝缝补补的心灵和咽下的眼泪,就是为了要让这一切成为不为人知的禁区。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周铭第一次没穿校服,站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此时正是午饭时间,铃声响起,她本应该匆匆地倒掉还没吃完的饭菜,抢个好位置洗碗。但她悄悄地坐在楼梯上,望着来去匆忙的小人在皑皑白雪里极速移动,看着雪花一片片落在他们的衣领上,再缓缓滑到胸前的校徽,然后化成细细的水流,好像谁流过的眼泪。

    “周铭,进来吧。”

    不觉间,是她自己流的泪。听到声音,她赶忙擦拭了一下眼睛。

    “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嗯。”

    “行。那这些就是你的离校手续,已经办妥了。没什么事情的话你就可以走了。”

    “对了,特地嘱咐你一件事情。你转学的事情,不要和学校里的任何人提起,都是大人了,懂得这个道理吧?”

    “好。”

    周铭关上门,看见萧跃正从食堂往教室这边走来。她远远就看见了周铭,伸出手干脆地打了个招呼。雪花飘飘,重重地落在萧跃的头发上,她很少笑,但却笑着小跑过来。

    “周铭,你看,下雪了。”

    周铭伸出手接,却是一场空。

    雪花悄无声息地降下,堆积成厚厚的雪层,她们站在大雪中,仿佛原谅了一切。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离别。

    “今天收假,你上午怎么没来?东西也没带过来?”

    周铭呆呆地看着萧跃,伸出手为她拂了拂领口的雪花。

    “我要回家了。”

    “怎么了?”

    “家里有点事情。”

    周铭没法说出口,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她看着萧跃如往常一样与她告别,好像再次见面就是睡个午觉的事情。周铭目送她的背影在雪中缓缓消失,连同这个人身上的温度和光线,都在大雪中不见踪迹,仿佛她们已相距甚远,成了周铭脑中一片无边的空白。

    在这座冰冷的高大建筑物里,周铭心底的最后一处柔软,也被抽走了。

    不告而别一定是迫不得已。她想着,转身离去,开始了她们从此分隔的人生。

    07 【爱别人的本质,都是爱自己】

    一年一度的高中校友会如期举行。周铭讨厌人多的活动,加之即便转学后的高中,也根本没有值得让她留恋和怀念的地方。比起普通学校赤裸裸的校园暴力,这所为人称道的重点学校不过是更善于美化包装它的残暴罢了。从天而降的转学生,是状元们可以在激烈竞争中以最低成本轻易获得虚荣感的有力工具。他们不屑于肉体打压这种低级的虐待方式,而是知道如何靠精神摧毁一个本就脆弱的人,并且不留任何作案痕迹。

    周铭也没有想到,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竟也会被集体孤立。对墙单打的体育课已是常态,落单的小组学习导致任务无法按时完成更是家常便饭,同学的冷眼与暗嘲如无形利刃在她未痊愈的伤口上二次作案,老师的冷漠与放弃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除了失去她珍藏的最后一点自尊心外,周铭失去的其实是对整个世界的希望。没有尽头的黑暗里,一点火星都能是活下去的希望——只有陈启,向周铭施舍人类高贵的同情。

    周铭想,也许能在校友会上见到陈启,这也是她此次前来的重要目的。周铭回到学校,感到熟悉的陌生。图书馆翻修,却摆上了越来越多的教辅书;操场的跑道换新,但听说体考加到了每周一次;教室装上了电子黑板,纸质的试卷却垒满了整个讲台。不知乐在其中的人怎么想,但于周铭而言,这所高级监狱囚禁了她的青春,并成功把她改造成一台不合格的机器。

    周铭四下寻找陈启的影子,她的视线却在人们貌合神离的拥抱和虚情假意的寒暄中一次次迷路。

    “现在到了我们开启四年之约心愿箱的环节!”

    主持人的一声,让周铭顺利找到了舞台另侧的陈启。五颜六色的光打在陈启脸上,周铭看得出他神采飞扬的脸上洋溢着的自信与高傲。

    周铭穿越人群走过去:“陈启,你果然来了。”

    他正从心愿箱里翻找四年前自己写下的心愿卡,于是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眼说话的人。

    周铭一眼找到了自己的卡片:“你还记得你当年写了什么吗?”

    陈启:“不记得。”说着,陈启也拿起了一张卡片。

    周铭:“我们交换来看吧。”

    一道光从陈启脸上极速闪过,他本能地眯起了眼,巧妙伪装起他眼神中流露的敌意:“你说什么?这是我的心愿。”

    周铭只是试探,然而结果如她所想。周铭忍不住了,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人在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我知道你被录用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陈启面色坦荡,仿佛将要发生的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三个月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在准备语言考试,我没想让你分心。”

    “那你呢?”

    “什么?”

    “我说,我在准备语言考试的时候,也就是过去整整一年乃至四年的时间,你没在准备吗?”

    陈启饶有趣味地看着周铭,疑惑她什么时候竟也学会了质问。

    “计划赶不上变化,我是打算去留学的,你也知道斯坦福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我又没骗你。”陈启补充道。

    “所以你为什么又去找工作?”

    “不。”陈启打断她。“不是我找的工作,是工作来找的我。”

    “我只是随手投了一个项目给他们,他们很感兴趣而已。”

    “什么项目?”

    “你又不懂。”

    “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三。”

    原来一切都是蓄谋已久。周铭强忍着自己的泪水,这是她能够维持体面的最后一道防线。

    “刚上大学,你就说要我和你一起准备出国留学,你忘了吗?”

    “周铭,清醒点。这样的机会,是你你会放掉吗?能到那里工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为什么没早告诉我?”

    “我说了,没想让你分心。”

    “所以你是计算着把我一个人扔去国外?”

    陈启长吸气,丢下手里的心愿卡,把手插在腰间:“别觉得是我闪了你。事已至此,是你不遵守诺言在先。”

    周铭哭笑不得,整整四年时间,她都没看懂眼前站着的这个人。

    “我们暂时别联系了,都冷静下吧。”陈启在交替闪过的璀璨灯光中离去,仿佛走向了他本该属于的那个世界,一个周铭永远无法涉足的世界。

    周铭捡起他丢下的心愿卡,上面仅短短一行字:

    高考超周铭一百分。

    周铭在荒诞的人群中忍不住大笑起来,放肆的眼泪流进嘴里,又苦又酸——她好像从来都尝到过什么甜头。她在计划着他们的未来,而他在计算着怎么把她甩掉。

    周铭的心愿是:和陈启去同一所城市上大学。

    巧合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心愿都没有实现,就像不是一条心的人永远也不会同频。

    高考那年,周铭知道自己和陈启不可能去同一所大学,而陈启志在报考离家万里的西京大学,于是周铭没日没夜地抱着志愿书反复对比研究,在城市、专业上做了许多让步,为的就是能够追随陈启的脚步。那是周铭第一次答应陈启,去有他的城市生活。然而周铭没有做到,就像陈启说的,她没有遵守诺言。分数线的突然上涨,让周铭以一分之差错过西京的学校,总是差一点,也许本就注定有缘无分。

    维持异地的感情比想象中容易的多,因为自己的原因没能履行承诺,周铭总是在这段感情中一再忍让和妥协。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她甚至又一次答应随陈启一起去国外留学,为此也和父母闹翻了天。

    周铭捏碎了他们的心愿卡,仿佛捏碎了自己想象出的那个人。那个曾经耐心为她讲题,替她分析高考志愿,在她和父母吵架后又为她抹去眼泪的男人,对她是否有过半点真心?

    周铭崩溃地跑出学校,向不息的人流反向奔跑而去,仿佛一直跑,一直跑,就能跑离身后这个对她而言崩塌的世界,就能到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阳光、鲜花,果香,还有另一个自己——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同类。

    08 【镜面的两端,是我和你】

    周铭跑到了墙角书吧,昏暗夜色中,它在墙角闪着暖暖的光,引着迷路的人回家。店里空无一人,就连大橘也没有来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周铭没有敲门,轻车熟路地坐在了上次的位置——人一旦失去了理智,就会表现出一种没有素质的勇敢。

    “不好意思,要关门了。”萧跃从书架后探出半个身子,恰好看见进店的客人是周铭。

    “是我。”周铭低语。

    “怎么了?”萧跃走过来坐下,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别人费力隐藏的情绪。

    周铭没有说话,微微的喘息却不住地颤抖,就像一只不愿与人亲近的猫。

    萧跃走到门口,把挂在门上的牌子由营业中换成休息中,然后走到另一边把窗帘缓缓拉上。夜色被遮了起来,仿佛遮掉的是人们不愿被看见的那一面。

    她们许久没有说话,陪伴也许因此更显珍贵。

    周铭:“我不想回家。”

    萧跃:“我们可以在这里坐一整晚。”

    周铭小声啜泣起来,用一只手掩面,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以完整的面目示人。

    周铭:“我找到他了。”

    萧跃早就猜到了结果。

    “他说话总是条理又缜密,以至于我总找不到他犯错的理由。”

    周铭的眼眶通红,抽动着的身体在拼命地找一个支撑点,但她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握住椅子上的把手,看起来像条案板上将死的鱼。

    “你知道吗?我以为......我就要逃离这一切了......可以和一个很好的人......一起逃到国外了。”

    周铭断断续续地,甚至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萧跃:“逃?”

    周铭疯狂地摇摇头,发出一串长长的苦笑声:“怎么不算逃呢?”

    “她们踢我、打我,用燃烧的烟头烫我,她们把我锁在没灯的厕所,要我赤脚踩在她们用过的便池,有时是跪着——她们却站得高高的,用闪光灯俯视我,撕扯我。”

    周铭眼泪大把地往下掉,她再也没有用手掩着了,而是任由这些苦水在脸上乱蹦,与鼻涕、唾液纠缠在一起。

    萧跃:“她们还做什么了?”

    “她们用指甲钳一点一点剪我的肉——从绞皮开始,慢慢地,慢慢地,一点点地,她们嘴里喊着好痛好痛,但是手却一点儿都没有停下,到后面会越来越快,她们的叫声就越来越兴奋——直穿耳膜的,吵啊,好吵啊——”周铭一边说着,一边不受控制地捂住耳朵,“舌头、耳垂、乳头,她们知道女孩子哪里最脆弱,没人比她们更知道——”

    周铭哭到沙哑、失声,似乎眼前坐着的是一个透明人,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这些令她痛彻心扉的过往。

    “不止这些,不止这些。”

    周铭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下一秒就会因窒息而休克。

    “但我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

    萧跃看着眼前这个半疯的女人,默默地拿出了半瓶洋酒,一饮而下。

    她们四目相对而沉默不语,此时都极度不理智,却又在沉默中各自发疯。

    许久,萧跃又恢复了她身上固有的淡漠:“如果太难受,就要冒险试试。”她倒了杯酒推在周铭面前:“试试吧。”

    周铭已恢复了气息和表情上的稳定,但是眼泪却不停地直直往下流,似乎眼睛这个器官已经与她的本体脱离。她毫不犹豫、面无表情地吞下——喝酒对她来说已是太简单的事了。

    “我被人背叛,也许是因为我背叛别人在先。”

    周铭看着萧跃,她一直想好好跟她道个歉。

    “转学确实是我父母的意思,我改变不了,但也有我的成分在。因为我想离开那里。是我骗了你。萧跃,真的对不起。”

    “是我该跟你说对不起。”萧跃半口气卡在空中,“我一直都不知道......”

    “不,这不怨谁。”周铭打断了她。“我没想过能被谁理解。”

    周铭给自己满了一杯酒,打算继续说下去。

    “离开了她们,又遇到了他们。好像这个恶作剧永远不会停止。”

    萧跃:“他们也这么对你吗?”

    “不。恰恰相反。他们根本没空理我,或者说,是不屑于理我。”说着说着,周铭就会笑两声。“我一度时期以为自己是个哑巴,因为很久没人和我说过话了。不和人说话倒也不会怎样,直到有一天我才发现,班级的花名册上根本没有我的名字。”

    “还有吗?”说着,周铭晃了晃手中的空酒杯。“你说的没错,人一旦碰了酒,就离不开了。”

    萧跃从柜台又取出一瓶新酒,熟练地打开瓶盖。

    周铭调侃:“这些年,你到底背着人偷偷藏了多少酒啊?”

    萧跃为她倒上:“你好像醉了。”

    周铭一口吞下,笑说:“我从来就没清醒过。”

    萧跃:“那他呢?”

    周铭:“和他们一样。他还是看不起我。只不过我今天才发现罢了。他的心愿里有我,他的计划里也有我,也许他真的爱过我。”周铭说着,又轻轻拂了下将落的泪珠。“但他对我的爱里,总夹杂着他对自己的期许。”

    周铭小声抽泣着,她的心已经接受了事实,但身体却本能地为他落泪。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真心喜欢我,还是把我当做鞭策他自己的工具。”

    萧跃静静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很久没说话。

    “你还记得苏楠吗?”

    周铭想了下:“当然记得,戴黑框眼镜,鼻头有颗痣。”

    “周铭,这个世界上没有纯粹的爱。爱别人的本质,都是爱自己。”

    周铭满眼平静,思索着萧跃方才的话,无奈地发笑:“看来你比我更早意识到。不过这和苏楠有什么关系?”

    萧跃:“苏楠也是。”

    周铭完全不知道萧跃的话是什么意思。

    “有一天我值日,教室里没人,正好撞见苏楠从你的座位路过,留下了一张纸条。”

    “什么纸条?”

    “是他约你去学校操场后面的那片空球场——足球场。”

    “足球场?”

    “是。”

    萧跃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铭的表情,她微微皱动的眉毛、鼻翼颤抖的汗毛,还有那双因惊讶而流露出彷徨与绝望的眼睛,夹着难以言说的浅浅泪水,一同向萧跃展开求救。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周铭摇着头,两只手在空中无助地来回摆动。

    萧跃:“我只是想和你确认。”

    她们都不愿相信。

    “你知道的,他帮过我,他还说他想保护我,甚至还说,还说,还说他喜欢我啊——”周铭几乎尖叫起来。

    因为她终于想起了更痛苦的回忆——就是在那个足球场上,她被数十个高头大马的男女围攻——其中她只认得吴芮。他们强悍到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喊她是送上门来的羊羔。再就是两眼一黑,等到恢复意识,一切都没了——饭卡,手表,钱,就只剩下自己裸露着的身体和散落一地的衣服,还有后知后觉的疼痛和明晃晃的伤痕。她跪坐在荒无人迹的球场上,以为自己差点死掉,几秒过后,又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有死掉。

    周铭用手抵着额头,自言自语:“那张纸条没有署名。我记得。清清楚楚。”

    周铭那时以为,是吴芮送来的威胁纸条,那是她们的“约定”——不定时约一个地方给钱,以免受身体上的折磨。

    “你看清了吗萧跃?会不会是吴芮随便找了个同班同学给我送的纸条?恰好就是苏楠?”

    萧跃:“我亲眼见他写好,然后放过去的。”

    周铭笑出了声:“我还是不相信。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萧跃:“很简单。得不到就毁掉。”

    周铭:“荒唐至极。”

    夜色深沉,听不到一点响动。周铭和萧跃对坐,互相聆听着对方微弱的呼吸声,桌上的空酒瓶东倒西歪,她们又都很久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会怀疑苏楠?”

    按理说,那时周铭和苏楠关系不错,私下约着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萧跃摇头:“那里没有好人。苏楠就是个懦弱的男人,偏偏又喜欢狐假虎威。你认识他的时间太短了。”

    周铭感慨,为什么总是遇人不淑。

    萧跃补充说:“我一直庆幸,你能离开那里。”

    周铭很感激,萧跃没有怪她。但她不明白萧跃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认真地看着萧跃——蜡黄的灯光照在她身上却灰蒙蒙的,她好像很少穿带有颜色的衣服。她的脸上总有一种反常的平静,仿佛一座沉寂的大山,让人那么想要依靠和信赖。她用手轻轻抚摸着酒杯,手指的骨节像一节节断竹,似乎靠近就能嗅到一抹清香。她是那样的清瘦,却给人以十足的力量感。此刻周铭很想坐到她身边,轻轻地靠着她的肩膀,闻一闻她身上的味道。

    萧跃抬起酒杯送到嘴边,腕间的那条小蛇又无辜地探出头来。

    “我记得你以前没有。”周铭用手轻轻指了下她的手腕,无意问道。

    萧跃下意识地看下了周铭手指的位置,而后慢慢舔舐着抿过酒的嘴唇,用另一只手缓缓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她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是总被绊住嘴。

    那道疤痕狭长而深,与手腕垂直。周铭猜想过,那是萧跃自己划的——为了自杀。她总是很容易把身边的人想象成自己的同类。在周铭心里,萧跃是如阳光般温暖和明媚的人,但她的身上总有种掩盖不住的忧郁:她看人时候的眼睛是灰色的,笑起来的时候是悲伤的,她说话短而轻,总有种不想与人交谈的冷淡。

    她的身上携带着一种随时都会结束自己生命的不确定性。

    “也许我可以理解你吧。”

    良久,萧跃直起身子才说话。

    周铭震惊地看着萧跃,仿佛证实了她的猜想。

    萧跃把右侧衣袖向上浅浅卷起,直至完全露出那条长在血管位置的青红色伤疤。

    “我说,我可以理解你。我庆幸你能离开那个地方。”

    “这道疤,是我身上最重的一处。再往深一点,我就要没命了。”

    周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们用在你身上的手段,我都尝过。还有一些你没见识过的。”

    萧跃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然后又把它藏在袖口之下。

    周铭已经说不出话。她没想到那天课间大家议论女厕所的事,主人公竟然是萧跃。

    “她们为什么这么对你?还是因为军训时候的事情吗?简直是无理取闹!”

    周铭大声叫着,她不理解。

    “犯罪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哪个嫌疑人是讲道理的?”

    萧跃笑着说。好像这一切都不是发生在她身上。

    “她们只是觉得这样好玩、过瘾,欺负人是会上瘾的。”

    “她们怎么伤你的?”

    萧跃又摸了下袖口。

    “是牙签。”

    “牙签?”

    周铭无法想象,牙签能够作为伤人的凶器。

    “对,牙签。”萧跃接着说:“用断了整整一盒牙签,才扎进了我的血管。”

    周铭脑海中闪过了萧跃手腕间的那条疤,至今还积着淤青和血迹。她能够想象到在那道口子上曾奔流的鲜血,还有宿主奄奄一息的绝望。

    长达三年的时间,萧跃一直处于同样的校园暴力之下。当周铭被当众批评后,她知道她的朋友正处于被对立的边缘。而她天生具有这样一种超能力——感同身受别人的苦痛。为了不让周铭有负担,她每天出完早操都会返回宿舍帮周铭把被子重新叠好,如此坚持数日,有一天正好撞见了学生会来检查的人。她忍气吞声,为了守护这个微不足道的秘密——现在看来的一件小事,在那时却等同于天塌般的大事。越是忍耐,她们就越是嚣张,可只要做出一点反抗,便是更为猛烈的教训。她帮周铭讨回了神器,同时也为自己讨到了三年的胁迫。她的成绩一落千丈,换句话说,她的心思早就不在学校里了。那是她最迷惘的三年,她只想着再也不读书了。不读书,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人和事,就不会给家里——给父亲,增添负担了。

    “我以为熬到毕业就好了。”萧铭说着,已经忘乎所以。她好像从来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我勉强考了个大学,我不想去。但我爸清醒的时候,就一直念叨着要去我的大学看看。为了我爸,我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萧跃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她赶忙喝了口酒平复几秒。

    “但,大学报到那天,我又看见她了。吴芮。”萧跃微笑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我是真的没想到,一个噩梦是以另一个噩梦的开始而结束的。”

    萧跃醉醺醺的,用手反复摩挲着头顶。一谈起她自己的事情,她总是醉的很快。

    “那个时候,我妈已经走了一年多了。没有任何联系。我怨过她,甚至是诅咒过她。在我被她们欺辱的时候,我也好想跟我妈妈讲讲,或者只要看见她就好......”

    一滴泪从萧跃的左眼缓缓滑入嘴角。她从不哭,即使再痛。

    “但是到后面,我不怨了。当我看到我爸路都走不了,话都说不清,像三岁小孩一样,把饭吃的到处都是,在床上就肆无忌惮地大小便,还有他坐在窗子面前,一句话都不说,目光呆滞地看着树上那只布谷鸟的时候,我不怨了。她能离开,我很庆幸。”

    萧跃直接举起酒瓶,仰头闭眼喝下苦水,她想哭的时候总会这么干。

    “但我不能接受,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是去做别人的小三。并且人尽皆知的,却只有我一直不知道。”她停顿了下继续说:“是吴芮告诉我的。不过她不只告诉我,还告诉了全世界。但好像事情就是那么回事儿,我又找不到狡辩的理由。”

    萧跃说着,又自嘲式的笑了。

    “更可笑的是,那个男人是我妈工厂里的同事,他们夫妻俩还捧着花来看家里过我爸。我一直叫他叔叔,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好人。从初中开始,我妈就和他来往密切,我一直没有怀疑过。也就是说,他们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萧跃很平静,就像在讲一本故事书。

    “大概和你转学后的心情一样吧。在那个学校,我没办法再读下去了。”

    萧跃又闷了一口酒,仿佛说书人终结了故事。她一直都忘了面前还有一位听众,当她抬起头,发现对面的人泪流满面,几乎看不清五官。

    周铭一句话都没说,她只会无声地哭泣。她有时候很讨厌自己的眼泪,因为眼泪总是懦弱的人的标配。在困难面前,她束手无策。她知道,是她害了萧跃。她把萧跃的整个人生都毁了。而她却一走了之。恍惚之间,周铭很想逃掉,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的这个女孩,这个为她而受伤的女孩。

    “周铭,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你是我想真心对待的朋友,朋友之间就要坦诚相见,不是吗?”

    萧跃坐到周铭身边,她知道她们总会面对这一天。伤口上的创可贴,总要有揭开的一天。她轻轻抚摸着周铭的后背,时而拍拍她的肩膀,她感受着周铭跳动着的身体一点点向她靠近,她们身上都有种火辣辣的刺痛感。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离她这么近,趁着周铭失神的这几分钟,她总算有机会好好地看看她,看看她这些年的变化——她被人抓挠过的脸颊、流过泪的眼睛、咽下委屈的嘴巴。它们精致而动人,却在无人问津的岁月中渐变得扭曲而病态。

    周铭在她的怀里渐渐平缓,随后仰头与她对视着。她们似乎打碎了横在彼此中间的那面镜子,然后看到了对方。她们面部的距离如此近,以至于对流的空气都静止了,甚至无法呼吸。萧跃再也克制不住了,她深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仿佛她们之间的时光已经流转了几万年。她喝了很多酒,但此刻却十分清醒。顺着周铭飘动的发丝,她找到了她的嘴唇——轻轻贴了上去。

    09 【我们好像...误入歧途了】

    一夜未归,周铭的头很痛。她看着镜子里面部臃肿的自己,昨夜的种种又涌现眼前。与陈启的纠缠、与萧跃的坦白,真实存在却又像梦一样虚幻。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躲开那个吻。而是仍止不住地去回味,当萧跃缓缓靠近自己的时候,她没有做出任何抵抗,这么多年的摧残里,自己好像早就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周铭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的嘴巴,似乎感受到了萧跃在她身上留下的气息,那股令她心驰神往的沉香和竹香味。当她紧紧贴着自己的时候,明明没有说话,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耳边呢喃。她是那么坚强的人,触碰起来却是那么柔软,她对世界是那样的冷淡,可她亲吻别人的双唇却是那么的热烈。

    周铭呆呆地享受着片刻的舒适,她从未体会到生命中也有一瞬间能够如此甘甜,她直觉地闭上眼睛,又看到了七年前下的那场大雪,冰天雪地之中,周铭看清了雪中的那个人影,原来不是向她离去,而是向她走来。

    她们很安心地度过了生命中平淡又美好的一段时光。在萧跃的书店里,周铭每天都会点一杯橙汁,偶尔也会在暮色降临时与萧跃小酌一杯。而更多时候,她喜欢托着下巴看萧跃忙来忙去的身影,那带给她一种极为难得的安全感。在萧跃的鼓动下,周铭渐渐地不怕猫了,她还给它取了个名字:盼盼。她说,生活好像有盼头了。萧跃在门口种了百合花,极少一部分能够在盼盼的铁蹄下存活,被她插进了书店的花瓶里。

    阳光、鲜花、果香,还有书——她们过上了想要的生活。

    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们会一起翻阅书本,从文学开始,谈到哲学,又到艺术,兴起之时,她们会激烈地争论,兴尽过后,又产生无助的忧伤。她们很少谈及与彼此相关的话题,好像这层关系脆弱到一触就破。过了两年这样与世隔绝的日子,她们甚至以为生命就该如此平静,不管以何种身份和理由,她们都不愿去想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以后。

    周铭25岁了,已经到了一个要把成家立业提上议事日程的年龄。与陈启分手,一度时期引来了全家人对周铭的不满,不问缘由,便判定是周铭的过错,问了缘由,便肯定是周铭不够优秀,配不上陈启。父母总说,陈启这样的男人提着灯笼都难再找,一定要让周铭挽留回来。留学的事无果后,周铭报复似的没有再找正式工作,而是在萧跃的店里打工,父母也因此横眉冷对,周铭意识到在家里自己已是寄人篱下,于是渐渐学会了不做抵抗,只用沉默和逃避回应。她没办法原谅陈启的背叛,也不能接受父母的背叛,她只能往萧跃那里躲,只有她才是她的后盾。

    然而,周铭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父母为她找了个条件合适的对象。这个男人叫陈知礼,是当地的公务员,比周铭大四岁。 等周铭知道这个人的时候,已经是作为客人被父母邀请到家了。陈知礼穿戴一本正经,说话慢条斯理,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每次来家拜访都会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这点最深得周铭父母之心。但最让父母欢喜的,不是陈知礼身上人如其名知书达礼的气质,而是他的家庭背景。父母私下跟周铭做过许多思想工作:“小陈的爸妈都是省里的人物,人家不嫌弃你就算了,你可不要再挑三拣四。小陈各方面条件都合适,尤其是他爸妈跟你哥在一个系统里工作,以后有什么都好帮衬着点。”

    周铭知道,自己又是一步棋子。

    “我不会找他的。”

    周铭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与父母抗衡。

    “你都25了,还有什么可挑的?”

    “你们不用管我。”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成天在外边鬼混什么。”

    “什么?”

    “你跟你那狐朋狗友少来往。近墨者黑。”

    在父母眼里,他们看不起一切。对于周铭本身以及周铭周围的一切,他们都只会打压,也习惯打压。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一个烂透了的苹果。

    “我是不会结婚的。更不会跟那个人结婚!”

    父母又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无非是将周铭打上了白眼狼、不孝女之类的标签,甚至上升到了人将来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的预言。在这个家里,她永远是千夫所指。父母放了狠话,不允许她再跟萧跃来往。并且牵制她的方法有很多,家族、道德、法律、舆论,每一个都能让她背上罪名。

    周铭又一次从家里跑了出来,伴随着一种跌入谷底的失望。暴烈的失望内化了她的眼泪,她的家庭终究成为了她的地牢。

    周铭来到书店,萧跃正在窗口的沙发上低头看一本书。她若无其事地坐在她对面,这样对坐的场景她们已经演习了不下五百遍。

    “怎么了?”萧跃合上书,问道。

    “没事啊。”周铭笑说。

    “你的心事藏不住的。”

    “怎么在你面前,我总是一览无余的样子。”

    说着,她们都笑了。周铭俯身摸了摸盼盼的下巴,它正在桌底迷茫地盘旋。

    “每次从家里出来,你都是这个表情。”

    “又被你看出来了。”

    周铭苦笑着,她很不擅伪装。

    “这次又是为什么?”

    周铭不语,她没打算将萧跃再卷进来。

    “他们在小事上很少管我,却喜欢在大事上强行为我做决定。”

    周铭一把抱起盼盼,心不在焉地在它脑门上来回揉搓。

    “算起来,我今年25了,但很多事情还是由不了自己。我总是被动地活着。”

    萧跃听她说着,她最擅长做一个倾听者。她好像总能精准判断周铭被什么而困扰。

    “他们和陈启一样,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到底爱不爱我。”

    周铭低着头,用手轻轻拂了下眼睛,人在极度失望时是会忘了流泪的。

    “他们不让我因吃穿而发愁,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我转到最好的学校,但他们总拿这些当作压制我的理由,好像因为他们做了这些,我就只能顺从,我就无端成了对不起他们的罪人。”

    说起这些,周铭就无可奈何。她呆滞地瞧了萧跃一眼,心想也许她不会理解——她们是两种不同家庭的产物。

    “但是,他们也会恶语伤人。他们也会打骂我,我被别人欺负他们只会说是我太软弱,我跟陈启分手他们只会说是我不配,他们会把儿子的前途看得比我的前途重要一万倍,他们会用三纲五常仁义道德惩戒我,更会把这个家庭遭遇的不幸与挫折都怪罪到我头上。”

    周铭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眶夹着不争气的泪水,她还是那么喜欢流泪。

    “他们对我的爱是真的,可是他们对我的冷漠也是真的。”

    萧跃牵起周铭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你不应该总是妥协别人。”

    “我没有别的选择。”

    萧跃的手紧紧握着她,好像松开就会让什么珍贵的东西逃走一样。周铭看着她,竟然有一丝想要挣开的冲动,似乎她们是被吊在悬崖的共同体,再不松手都只能粉身碎骨。

    萧跃:“我们只活这一次。”

    周铭看着萧跃真诚的眼神,终于又滚落了一滴泪珠,萧跃并不知道,这滴泪是为她而落。周铭知道她与萧跃的明天将充满阴云和暴雪,制裁她们的将是另一重痛苦。她猛然挣开萧跃的手,惊起了卧在她大腿上的盼盼,随后一把抱住萧跃的身体。她的头深深埋在萧跃的胸口,她能听到两颗心脏博弈的跳动声。

    “萧跃。”

    “嗯?”

    “我们好像......误入歧途了。”

    萧跃低头看了她一眼,又把她紧紧拥入怀中。她们是那么依恋彼此的身体。

    “人最终的归途都是死亡。通往死亡的路,没有对错之分。”

    周铭满意地笑了笑,萧跃总是能给出她出色的答案。她的话往往能让她瞬间产生对抗世界的勇气——这也是萧跃的超能力之一。

    “《追风筝的人》?”

    周铭看着萧跃放在桌上的那本书,金灿灿的封面上,一个小孩正牵着一只风筝。

    “对。”

    “读一段给我听吧。”

    萧跃拿起书,翻到了她折着的那一页。周铭听书页翻动的声音,莫名产生了一种不安,她看着萧跃的手指轻轻捻起一页页书角,她意识到萧跃其实是多么爱读书的一个人。她不自觉地想到了萧跃手指下方——手腕间的那条伤疤,它割碎了一个人的一生。

    “我们没有必要知道断线的风筝会飞到哪里去,甚至连它的影子都不值得去追随,只要你能为它付出真心,它就一定在你所追寻的方向。”

    萧跃低吟着,她棉花般的声音轻盈而自在,像一团被风吹散的云。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段话。”她说。

    周铭安然地听着,悄然落泪。

    10 【迷途知返】

    形形色色的人们穿梭在会场中间,他们举起酒杯争相道喜。从天而降的礼花洒落在她的白纱上,鲜花拥簇的舞台中央,站着29岁的周铭。她面带微笑,一步步走过红毯,从容、优雅,承受着不请自来的幸福。交换戒指的那一刻,她满含热泪,仿佛交出了自己的一生。她亲眼看着闭环的圆圈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才明白试着爱一个人跟试着不爱一个人一样困难。

    音乐与欢呼声中,她回望自己的过去,那些鲜明的伤痛永远无法泯灭,而生活向前的步伐帮她选择了原谅。她自然地挽起身边人的胳膊,心甘情愿地接受掌声和祝福。手捧的百合花香侵入她的记忆,她看到了隐没在人海之中的萧跃。萧跃说过,要真有那么一天,一定不要请她做伴娘。她最讨厌的就是强人所难,她不愿意送她出嫁。但她坐在最远处,菜肴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朦胧之中周铭仍能看到她眼带笑意。无论何时,她永远祝福她。

    “萧跃,我又要走了。”

    礼成,会场只剩下她们两个。周铭撕下头纱和胸针,站在舞台上远远地对萧跃说。

    “明天,我就要跟陈知礼去他的家乡生活了。这次,我想和你好好告个别。”

    周铭走下台去,像当年萧跃走向她那般。

    “希望你幸福。”

    萧跃说着,举起酒杯。她对周铭总是笑眼盈盈。

    “但我还是要和你道歉。我做不到像你一样,没有羁绊。”

    当母亲给自己下跪那一刻,周铭知道自己再也活不过来了。

    萧跃咯咯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强人所难。”

    “尤其是看你发难。”萧跃补充道。“如果你因我而妥协,这才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萧跃没有告诉周铭,早在四年前周铭从家里跑到书店那次后,为了让周铭迷途知返,周母就不厌其烦地找过萧跃多次,好言相劝到威逼利诱——她们好像生来就是要承受这些手段。

    “谢谢你。”周铭微笑着,她终于学会了不哭。

    年近三十的她们,互相端详着彼此的容貌,努力记住每一条皱纹的纹路和走向,以免下次相见时辨认不出。她们久久地凝视着对方,人海茫茫,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像成年人一样,她们礼貌地握了个手,而后回到各自的世界。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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