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艳春
（长篇连载0）
与其说是经历的写真或生活的描摹，倒不如说是对历史的镌缩和对岁月的打捞，让灵魂与大时代在空旷的天宇中血脉贯通，一脉相承……
——作者题记
序 言
仿佛就是一觉醒来，坐落在松嫩平原上的龙凤朝阳堡就再也没有平静过。
太爷说：亿万年前，整个松嫩平原是一片浩瀚的大海，而我的老家朝阳堡就是这大海的最深之处。只因地壳的隆起、板块的挤压、地表的淤积，更是因为一场轰轰烈烈的伟大的造山运动，才形成了今天的松嫩平原，才使得我的家乡龙凤朝阳堡见了天日。我问太爷即便是造山运动，咋不见山呢？太爷不假思索的往窗外一指，那不是有兴安岭吗！我着实一头雾水，太爷继续说，咱这地下都是宝藏！啊？有宝藏？我疑惑的大声的问。这时太奶颠着小脚，拿了一把扫炕笤帚，一手掀起太爷躺着的褥角，一手拿着笤帚用力的在炕席上划啦。一缕阳光透过窗棂射进小偏厦子，扫起的尘土在光柱中纷纷扬扬。太奶说灰大快出去，别听你太爷瞎咧咧！瞎咧咧？怎么能叫瞎咧咧？要不那从地底下冒出的石油是哪来的？仿佛是呓语，太爷就开始叨咕个没完。太爷那年大概有一百零五岁了。
爷爷说：历史上，朝阳堡的周边为哲里木盟杜尔伯特旗同山贝子游牧地，为哈布图哈尔后裔阿都齐所管。阿都齐死后，清太宗授其子，以杜尔伯特旗为世袭封地，所以，这一带成了蒙古人核心游牧区。朝阳堡周边地势低平，菅草茂盛，盐碱沼泽，芦苇丛生，多为暗碱地，土壤呈黑色有粘性，古杜尔伯特人多密集在这一带游牧。每到雨季，天地相连、泡泽相通、草地泥泞，人畜难行。每当牧人赶着牲畜到泡子边饮盐碱水时，大批牲畜就奔命似的“前呼后拥”，拥挤着涉水狂饮陷进岸边淤泥中而倒毙，常常给牧民造成刻骨铭心的陷畜灾难。
父亲说：1897年，沙俄修东清铁路，俄国人派“守备兵”进行殖民统治，“朝阳堡”一带均属俄国人霸占的“附属地”； 1932年，日本侵占东三省后，设立的安达警察署分所就离朝阳堡不足十公里。1936年，伪满州国从苏联买下东清铁路沿线一切设施，重新调整沿线村屯的行政区划，朝阳堡划归安达管辖。1946年，东北民主联军先攻下任民镇，后解放安达街，一鼓作气屯兵朝阳堡，连夜绕过刘家泡，天亮前拿下大架子泡西沿儿的四炮台，不到两个时辰，就击毙了匪首马大柱子，一举铲除这个土匪窝，朝阳堡从此才拨去乌云见天日。父亲绘声绘色的说，自打建国以来，净搞政治运动了：什么“三反五反”、“四清”运动？什么“大跃进”、“三敬三祝”？直到1960年的一场石油大会战，才感觉到这个国家算干点儿正事儿！父亲强调说，这真是天大的正事儿！至此，在中国的版图上，就能影影绰绰的找到我家乡龙凤朝阳堡所处的位置，也就算颇有了点名气！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期，龙凤朝阳堡没龙没凤只有朝阳没有堡。太爷他们一共哥四个，太爷排行老四。一大家族的四股五十来口人一起从山东高密出发，一路躲躲藏藏、走走停停。军阀混战、日本入关、兵荒马乱，饥饿病疫，刚出山海关就被战乱冲散了，大太爷和三太爷这两股从此泥牛入海，只有二太爷带着他的四弟我的太爷一路北上。二太爷头脑聪颖是半个郎中，但喜刀弄炮，嗜酒如命，虽不缺女人，但五十来岁还没正娶，光棍汉一条。太爷那时也已过不惑之年，太奶是个小脚女人。他们生有一个女儿六个儿子，女儿为大，我爷爷在他们哥们中排行老大，我六爷最小那年也就四五岁，一直到了第二年初秋，太爷和二太爷带着这一大家子人在松花江南岸，现今吉林省的德惠县落了脚，算是临时休整。因为于姓，在当地雇的伙计们歇气的时候总逗我六爷：你姓啥？姓于！姓什么“鱼”？我六爷听大人说鱼的品种中，顶数嘎牙子鱼最坚硬最厉害，于是就回答：姓嘎牙子“鱼”！他的聪慧和自信，赢得伙计们的惊奇大笑。于是，都管我们家新立的这个屯子叫“嘎家屯”。
按太爷的说法，压根就没想在嘎家屯站脚。江湾地虽富饶肥沃，但大多都已被开垦耕种，就连背阴坡的寒地早也残地有主，无荒可开、无地可垦。但是这一路走来是人困马乏，疲惫不已，所有的积蓄、粮草所剩无几，最好的办法是在这里做暂短的停留，补充点积蓄歇歇人马再渡江北上，赶封冻之前，能在太爷向往的地方安营扎寨。那么，太爷向往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太爷自己也说不清楚。那还是在山东高密的时候，太爷有几个磕头弟兄在做贩马的生意，长年累月到松花江以北蒙古人居住的地方贩运良种蒙古马。他们对太爷说：那里没有灾荒，没有战乱，有草无人牧，有荒无人垦，夏日清爽，莺飞草长，冬日暖阳，人间天堂。可能太爷带着他的族人们就是奔着这个雪国的世外桃源而来吧！难怪太奶嗔怪太爷这逃荒的生活驴年马月是个头啊？太爷总是充满自信的对儿女们说：快了快了，夏日清爽，莺飞草长，冬日暖阳，人间天——堂！
刚出山海关，轰轰烈烈的老少五十来口子的逃荒团就被官兵冲散了。走出关口已正当午时，太阳老高老高的晒着塞外，一路闯关的人有的三俩成串，有的拖家带口，一路急匆匆，又一路丧打幽魂。临近一个落魄村落，或是因为病疫，或是因为战乱的席卷，整个村庄房倒屋塌，残垣断壁，没有一户人家，更没有任何一点生气。二太爷打着罩遮看看前后的队伍又看看天上的太阳，就喊着前面的人马掰下道，在不远处村头一处背风的房茬子根下休整休整打打间。今儿个这饭班子轮到老四这股。太奶就颠着小脚领着众儿女们支锅劈柴，烧水做饭，当时太爷这股没有一个进门的儿媳妇，所以大姑奶就首当其冲。其他小蛋子们也不示弱，烧火、担水、喂牛喂马打下手。大姑奶躬身在灶前，将一小盆苞米破子一股脑的搅在沸水里，随手扔进一把盐巴。一会的功夫，两大锅干菜苞米粥出锅。人多家什少，操饭班子这股得最后一拨吃。第一拨吃完，二太爷就说大太爷和三太爷这两股孩子多、女人多走得慢，张罗着让他们先走。由于老哥几个当中只有二太爷没有家眷，所以二太爷拉着一辆堆放满锅碗瓢盆、米面粮油的大轱辘车，专管这支逃荒队伍的后勤保障，所以二太爷就得留下来等着收拾完一起走。二太爷吃完了蹲在离灶不远的土岗上一口不迭一口的啯这着烟袋，太奶经管着孩子们吃饭，太爷胡乱的趴了一碗粥就走到二太爷近前，蹲下身来接过二太爷递过来的半斗烟用力的吧嗒两口。这时只见二太爷一愣神大呼不好，太爷顺着二太爷的目光一回头，噌的窜了起来说，前边有官兵赶快躲进村里。这时，从西北方向飞来一匹快马，四蹄蹬开，一路烟尘。大太爷家的老六——顺子气喘吁吁离老远就喊：二叔老叔不好了，前边有官兵抓壮丁的，我爹叫你们快躲起来，后边有追兵，我把他们引开。太爷急问：你爹他们怎么样？顺子打马就跑：他们全被围了，你们快躲吧！慌乱中大的经管小的，老的经管少的，一起向二百米开外的一处较为完整的房框子奔去。二太爷飞也似的跑到大轱辘车前，抓起辕子就跑，一回头见太爷去解那批马，二太爷就急了：那马不能牵着，太大不听说藏不住，别把人都拐的了！刚走两步，就听太奶翘着小脚搬弄个装家什的箩筐在惊恐的喊：二哥，二哥，把这个装上！这时，西北大远处又一股沙尘铺天盖地，一定是大股子官兵上来了。二太爷怒吼道：都啥时候了，还顾财不顾命。他车辕子铺地，飞快的提起箩筐扔到车上，躬身刚要起车，但见太奶干扎吧挪不动步。情急之时，什么兄弟媳妇大伯哥的？二太爷没有多想，也来不及去想，三步并做两步，拦腰抄起太奶一回转身就撇到车上，拽起车子奋力开跑。这时太爷也醒过腔来放弃了那匹驶役马，回头冲上来，和二太爷一起把车子和人推进房框子。
眨眼的功夫，一大批骑马的官兵从村边呼啸而过，奔着顺子奔跑的方向追去，留下几个官兵饿狼似的舔食着锅里的剩粥，气急败坏的砸烂了锅灶，链着那匹驶役马绝尘而去。至于冲散那两股亲眷的命运如何，大太爷家顺子的下落如何？太爷他们一路北上，一路打听，一路寻找，可这两股亲眷犹如泥牛入海，淹没在浩瀚的历史风尘中销声匿迹。难怪太爷活了一百多岁，在他弥留之际还哭着喊着想他的大哥、想他的二哥、想他的三哥，也想他的侄子——顺子！
是太爷带着一家十几口人，肩挑人推的从山东高密东北乡一路逃荒北上闯关东，用三年的时间才走到这里。此时的松嫩平原正春光明媚、朝阳喷薄、水草相依、牛羊满坡。此情此景，一大家子兴奋极了，太爷一声令下，在这里立柱为桩，砸土为墙，为防范胡子抢劫，垒高墙设防，筑炮台为堡，太爷给他起个充满希望的名字，所以才有了这生机盎然的朝阳堡。
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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