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译注》
4.13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⑴?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⑵?
【译文】孔子说:“能够用礼让来治理国家吗?这有什么困难呢?如果不能
用礼让来治理国家,又怎样来对待礼仪呢?
【注释】⑴何有——这是春秋时代的常用语,在这里是“有何困难”的意思。
黄式三《论语后案》、刘宝楠《论语正义》都说:“何有,不难之词。”⑵如礼何
——依孔子的意见,国家的礼仪必有其“以礼让为国”的本质,它是内容和形式的
统一体。如果舍弃它的内容,徒拘守那些仪节上的形式,孔子说,是没有什么作
用的。
4.14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⑴。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译文】孔子说:“不发愁没有职位,只发愁没有任职的本领;不怕没有人
知道自己,去追求足以使别人知道自己的本领好了。”
【注释】⑴患所以立——“立”和“位”古通用,这“立”字便是“不患无位”的“位”
字。《春秋》桓公二年“公卽位”,石经作“公卽立”可以为证。
《论语别裁》——敝屣功名尊道义
以下讲到仁人对社会做大事业的原则: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古代的诸侯立国的大原则,是要谦让就位,最后又功成不居,所以老子就说:“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上古文化的传统思想,后俩儒道两家都奉为圭臬。而中国几千年来历史的事实,每当拨乱反正的时候,都是道家的人物,用道家的思想来完成大业的。等到天下太平了,才由儒家的人物出来大讲治平之道。道家的功成身退,而又退得不好的有两人,一个 张良,一个诸葛亮。比较退得可以打八十分的是姜太公,诸葛亮大概可以打六十五分到七十分,因此欲罢不能,只好鞠躬尽瘁了。
道家的人不求名不求利,隐显无常,所以更觉亲切可爱。这与西方文化的观念大相异趣。我们看历史上道家的人物,要去考证他们真要命,他们学问再高,功劳再大,最后还是隐掉了,修道去了。修道以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最多报个代号叫什么子、什么老的算了,有时还装疯装癫,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近世的西方文化可不然,一个人如果成功力,就要拿什么奖金,名要大,利要多,越打越多越好。由此看来,中西文化的确在基本上有所不同。中国文化真诚谦虚的精神,是孔子非常赞成的事,他大加赞扬身退之道。尤其他对吴泰伯、伯夷、叔齐等不肯当帝王,最后逃走了的这些人,称扬得不得了。这并使鼓励人不要当皇帝,不要搞政治,而是说你有才干的话,就好好干一番,成功了就退隐而不居功。所以孔子在这里感叹,能以礼让为国的人哪里有呢?不以礼让为国,用争夺来的,或用手段骗来的,那么文化的精神就不要谈了。司马迁就根据这个道理,写了一部《史记》,大谈其历史哲学的观点了。
说到这里,想起我以前的以为老师,他是逊清最后一次科举的探花。我学习旧体文写了一篇文章向他请教,他许以在清朝时考一名举人、进士没有问题,我当时也很傲慢,心想前清进士的文章也不过如此而已。后来碰到以为老师,我把写的诗文拿给他看,他派头十足,瞄一眼,往旁边一搁,响都不响。我心想这是什么道理?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再给他看,又是往旁边一摆,他说:“你怎么会写文章?”我说“人家还说写得不错哩!”我这个人狂妄得很,我说:“老师,你说哪点不对?不对的,帮我改。”他说“《伯夷叔齐列传》你读过没有?”我说“当然读过呀!《古文观止》上都有,我还背得上呢!”他说“你背过了《伯夷叔齐列传》,你就懂了吗?”我说:“那么!要请老师再指点。”他说:“你回去。再倒背一百遍,背完了再来见我,再告诉你!”这位老师真了不起,我心里很不服气,气得不得了,其实他这种教育法,当时是要刺激我。我回头再看,后来看出道理来了,我去看他,我说:“老师!我看出道理来了,我讲给你听。”他笑着说:“好!你真懂了,不需要再讲了。你也可以写文章了,这样才能懂历史文化,文化才另有一只眼呢!”这位老师的教育手法是这样的好,是在终生感激不尽。
《伯夷叔齐列传》真难懂,司马迁的全部思想的纲要都要摆进去了。在《史记》中,帝王的传记叫“本纪”;诸侯、宰相等,有功业成就的人的传记叫“世家”;再其次为“列传”,为某人的传记。讲列传,大体上应该和我们现代的传记一样,某人,某地人,家世如何,出身什么等等。可是《伯夷叔齐列传》中,叙述伯夷、叔齐的话没几句,初看起来,还真似“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不知他们说些什么,越说越远。文章一开头是:“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等等,一路下来,乱七八糟,东一句,西一句,伯夷、叔齐的事情,倒是没说几句。可是他把历史哲学全部的观点,都放在这一篇里。他同时讲到,上古中国文化,以礼让为国,但告诉我们,尧让位于舜,舜让位于禹,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并不是说句:“你还不错,由你来做。”这样简单,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都经过“典职数十年”,叫他跟着做事做了几十年,做部长,又做行政院长,都做了。考察他,认为他实在行了,然后才让位给他。“传天下若斯之难也”,中国文化公天下个个让位的过程,是这样不容易——德业的建立,需要经过这样长久的考察。他说从此以后没有了,不是你拉过来,就是他抢过去。他说得很明白,因此他说从此以后就有问题了。武王统一天下,“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把武王的马拉住,告诉武王:“你不能这样做。”原因如何如何。武王以后,礼让为国的精神就更没有了。不过说得没有这么明显而已,必须你自己去体会。所以有人说《史记》是汉代的谤书。实际不只是汉代的谤书,是对中国历史严厉批评的一部谤书。但是司马迁有一个把握,他说要把这部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这个牛可吹大了,换句话说,他把当时的学者骂尽了。他等于说:“你们还能看懂我的书吗?只有把它藏起来,将来会有人看得懂我的书。”
由此再回转去看孔子所说的“礼让为国”的精神,在春秋之世已经没有了,于是接着说下去为什么要礼让为国的政治哲学。
一个人不怕没有地位,最怕自己没什么东西站得起来。根本要建立。如何建立?拿道家的话来说:立德、立功、立言——古人认为三不朽的事业,这是很难的成就。上古之人守在立德,后世则重立功——到周秦以下,就只讲功业了。再其次就重立言,如退隐的老子,后世儒家尊奉为“素王“的孔子。这个“立”,是自己真实的本领,自己站得起来的立。不怕没有禄位,也可以说是不求人爵的位子,只管天爵的修养。同时也不要怕没有知己,不要怕没有人了解,只要能够充实自己,别人自然能知道你。同《学而》篇最后的结论,是一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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