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小雅·采薇》
柳树,是诗经里并不少见的意象。苍翠的柳树可以用来表现春天和蓬勃的生机,而有时则用以抒发离别之殇,这也是后世以“折柳”示惜别的缘起。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的这一首柳园里(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很有着股诗经的韵味。
原文与意译
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柳园之下,
My love and I did meet;
曾遇伊人;
She passed the salley gardens,
穿行园中,
With little snow-white feet.
踏雪纤足。
She bid me take love easy,
爱请从容,
As the leaves grow on the tree;
如枝盈叶;
But I being young and foolish,
年少轻狂,
With her would not agree.
顾左言他。
In a field by the river,
在水之湄,
My love and I did stand;
并足而立;
And on my leaning shoulder,
倚傍吾肩,
She laid her snow-white hand.
玉手纤纤。
She bid me take life easy,
但请从容,
As the grass grows on the weirs;
沚草采采;
But I was young and foolish,
少时无知,
And now I'm full of tears.
老泪横流。
注:我在这里的翻译主要照顾了意境和字数,或许并不十分对应原文
诗经之韵
为什么说这首诗有着诗经的韵味呢?
我们看看《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国风·邶风·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还有《桃夭》、《子衿》、《关雎》等等不再列举,从行文的结构,“伊人”的形象,到意象的使用,情感的铺垫,与这首《柳园里》都是何其的相似。
以《绿衣》为例,若分为四段,四句为一段,前两段以绿衣起兴,追忆妻子或者情人,抒写最直接的忧伤;而后两段,则描写绿衣的细节,写妻子对自己的照顾,道出更细腻的情感,因而思念的情感也表达地更为痛彻心扉。
《柳园里》以柳园起兴,若分为四节,前两节讲过去与爱人在柳园里相逢,但因为年少无知,自大固执,对爱情不能自然地对待;后两节在河边,恋人劝“我”对生活要从容处之,而“我”仍旧执拗,但时光荏苒,“我”终究明白了少时的纯真和错过的爱与快乐无法挽回。类似于《绿衣》,这也是一篇前半部分起兴,描写直白,而后半部分深沉,悲伤的情感淋漓地抒写的诗作。
渊源
《柳园里》最初以《老歌新唱》(An Old Song Re-Sung)为名发表在1889年,叶芝的诗集《The Wanderings of Oisin and Other Poems》中。在这首诗的附注里,叶芝讲述了他写这首诗的初衷和诗题的由来。当叶芝在爱尔兰斯莱戈郡的一个村庄中(the village of Ballisodare in Sligo)散步时,听到田地里一个女人所唱的歌曲,觉得声声入耳,甚是好听,但是没能记住全部歌词,于是叶芝便自己为这首歌重新作词,并以《老歌新唱》发表,这首歌的叶芝版本也传唱开来。事实上,叶芝当年听到的是一首爱尔兰民歌The Rambling Boys of Pleasure。
我们看看The Rambling Boys of Pleasure的第二段:
It was down by Sally's Garden one evening late I took my way
I spied this pretty fair maid and these words to me she did say
She said to take love easy as the leaves grew on the tree
But I was young and foolish and with my darling could not agree
与《柳园里》的前几句十分相似,所以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当时叶芝所听到的便是此曲。
柳园里的爱情与悔恨
salley或者sally,源自于盖尔语(Gaelic)中的seileach,有的地方也写作saileach,表示柳树(willow)的意思。
以前,爱尔兰的村庄常用柳树枝来捆绑茅草作为屋顶,所以村庄附近往往有着柳园。可以想见,村庄里的年轻人也会经常在随风摇曳的柳枝下相会。
贝尔法斯特柳园在翠绿的柳枝环绕下,一个影影绰绰身着小裙的姑娘,步步莲花,走向正殷切等待着她的“我”。我们或多或少都经历过那样一段时光,有那么一个人,倘若不娶/不嫁,世界便会崩塌,星辰便会坠落。然而,我们往往不能和那样一个人走到最后。或许在当时,对你来说,那个人,如同电影《怦然心动》(Flipped)里所言,是一个“彩虹般绚烂”(Iridescent)的人,而随着时过境迁,命运辗转,你发现他/她在你心中所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小,有那么一些时候,这份情愫甚至会轻易从你眼皮下溜走,你便意识到,人总要长大,学会取舍,学会在坚守和放下间做出选择。
怦然心动2015年有一部日本电影,叫做《爱的成人式》(イニシエーション・ラブ),英文名叫做Initiation Love。如同它的名字,这部影片讲述了一个经验——一个人认识到在爱情之中凡事无绝对时,便完成了所谓的“爱的成人式”,这也是初恋在很多人生命中的意义。说句题外话,这部片子的剧情并不像其中文译名一样狗血,反而是一个精彩的叙述性诡计,并且有着极其出色的舞台和BGM选择,能带给年轻观众们十足的80年代的代入感,总之是部值得一看的作品。
爱的成人式诗中的女孩,劝“我”从容自然地对待爱情(take love easy),然而我却因为自己的偏执,并不认同她的想法。许多年轻人,对于爱情都有着十足的马力,自己仿佛斩杀恶龙的勇士齐格飞,只要充满勇气和热情,只要不断地努力和付出,便能最后实现自己的目标。可这正是如同诗中所说的“年轻又愚蠢(young and foolish)”。
很多时候,爱情是如海边堆砌的沙堡一般,精致而又脆弱的感情,对于年轻时代的没有权利和义务掺杂其中的爱情更是如此。一场误会,一次犯错,一次争吵,都有可能彻底终结两个人轰轰烈烈的爱情。鲁钝和不知进退的我们,付出了几乎全部的心力,却没能得到一个美满的结局。我们会愤恨,懊悔,迷惘。可能很久以后我们才明白,人生不是男女主角的二人剧场,而是一个悲剧、喜剧、荒诞剧、滑稽剧轮番上演的无法订座的剧院。
爱尔兰水边柳园站在小河的岸边,姑娘嘱咐我从容地对待生活(take life easy),如同堤坝上自由而缓慢地生长着的低草。草儿看起来是那般不起眼——低矮、单调、毫不夺目,但是又无比坚韧、生机满溢。我们或许应当正视草儿,同时正视生活,因为大部分人的生活看起来可能都是草儿一般黯淡无光,但接受我们的生活本来的面貌,并从中寻找生命的激情,或许是轻松与快乐的开始。
而“我”,年少无知,仍是执拗,仍是倔强,偏要用一腔火焰烧尽生活的杂草。最后,回顾过去错过的喜悦,错过的爱情,“我”只剩下满脸泪水(now am full of tears)。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何处话凄凉
全诗除了最后一句,全是过去时态。从头到尾几乎全是写过去与恋人的相会、交谈、依偎,到了最后几个词,才写自己现在的感受。这种做法很含蓄,但我们却能从馥郁的草木香和恋人的纯真轻盈的形象背后,读到浓厚的,失去爱情的悲戚,对没能享受生活的懊悔。无言泪流,最是刺人。
最早让我有类似体验的作品,是语文课本里的《项脊轩志》。《项脊轩志》最后怀念妻子的两段,是归有光作成此志后补写的。
当我读到:
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
我并未觉得这句陈述有何情感。但是读完文末: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我才隐隐明白归有光这些平白的句子里,蕴含的细腻感情。并不像《项脊轩志》前面追忆过去时,对情感直接的表达:
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
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文章末两段,仅是写妻子来归,归宁,过世,自己修葺阁子,写枇杷树。而从平淡的字里行间,今昔的对比,透露出了令人扼腕却无可奈何的悲怆。
当你老了 When you are old
提到叶芝,不得不说到他在中国最广为人知的诗:当你老了(When you are old)。这首诗,是叶芝献给他的“缪斯”,茅德·冈(Maud Gonne)的一首情诗。
Maud Gonne茅德·冈是一名爱尔兰女演员、爱尔兰独立运动家。这位相貌突出又富有学识和气质的女革命者,吸引了无数的爱慕者,而这之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叶芝了。在两人相识的几十年岁月里,叶芝多次向茅德·冈求婚,均被拒绝,但两人却始终保持着十分亲近的关系。茅德·冈是叶芝作品中的“常客”,比如叶芝为她量身而作的戏剧凯瑟琳女伯爵 The Countess Cathleen。
叶芝不仅仅对于茅德·冈充满了爱恋,对于茅德·冈的女儿--伊索尔德·冈 (Iseult·Gonne),叶芝也是深深的爱着,以至于在1916年,52岁的叶芝曾向23岁的伊索尔德求婚。同母亲一样,伊索尔德拒绝了叶芝,四年后伊索尔德去了伦敦嫁与他人。这件事情有趣的地方在于,叶芝可以说是看着伊索尔德长大的,甚至有人怀疑叶芝是她的父亲。不管事实如何,叶芝对这对母女的爱都可谓是悠长,深挚乃至于狂热。
Iseult Gonne尾声
不论是这首诗,还是叶芝的爱情经历,都让人唏嘘不已。而在感慨之余,我们或许该认真聆听诗中佳人的告诫:
Take love easy.
Take life ea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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