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数来,来上海四年多,期间断断续续,竟然只是第二次经历其三伏天,也就是最热的七、八月份。
去年梅雨期长,伴有台风来袭,实在是没感觉到炎炎夏日的酷热难耐。但今年则不同,不时发布高温黄色或红色预警,并且最高气温超过40摄氏度,于是,躲进空调房则成了日常必须。
非必要,不出门。如若出门,即使防晒做得再好,走几步汗水便从额头、颈项、面庞、手臂等处“渗”出来。燥热难当,苦不堪言,如若置身蒸笼,正常空气流动也成了“热风”。这时候,蝉声更是响起来,响起来,愈添心烦意乱,无暇去欣赏这自然界求偶的“大合唱”。
上海的蝉声是很有特色的。
上海的蝉声整体印象就两个字——吵和闹。一旦叫开了,便如同沸水一般,不停地往上冒。一口气“演奏”完毕,期间不会改变音量大小,直到戛然而止。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绝对的地域静止。如同神仙凭空设置了一个结界,一旦你的距离超过某个临界点,那么刚才的吵闹立马变了“味道”,一下子恍然置身于另外一个空间,有了距离和隔阂。
中学时候,读辛弃疾的《西江月》,有一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我就十分纳闷——因为凭我的经验判断,蝉绝对不会在晚上鸣叫的。在我们邵寨,傍晚叫的蝉就是“二流子”,其实就是傻子,脑袋被驴踢了那种。但我没有向老师提出疑问,因为我之前看过一个故事。
话说有一次苏轼拜访王安石,彼时王安石不在。苏轼在其书桌上发现了两句诗:
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苏轼心想:西风乃秋风,黄花即菊花,菊花开于秋季,又怎么会被秋风吹落呢?莫非是丞相大人搞错了?
于是提笔续写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结果王安石回来后啥也没说,一纸调令把苏轼贬到外地去了。
没办法,苏轼只能照办,启程赴任。结果有一次,他果真看到了朵朵菊花被秋风吹落,才幡然醒悟自己见识短浅,一时错怪了别人。
当然这个只能算作故事,但也教我知道做人之险,出言须谨慎。正如托尔斯泰说的那样:多么伟大的作家,也不过是书写他个人的片面而已。这个世界很大,我们都在“盲人摸象”。
我如果当时发问,会不会被老师“贬谪”到上海,然后发现这里即使在晚上,也能听到蝉鸣,从而悔不当初呢?不得而知了。
大约不同地方的蝉声各有各的特色,如同方言。
我们那里不说“蝉”,也不说“知了”,而呼之曰“唯吾”。在邵寨方言里,唯读作一声。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它们就是这么“歌唱”的,而且寓意也很有意思。其实蝉的歌唱就是“求偶”,自然界中只有雄蝉才会鸣叫,那么“唯吾”,唯吾独尊,岂不霸气侧漏,有华山论剑、秦扫六合之感。
邵寨的蝉声也极有特色,开始会有一个起步,像是歌曲里的过门。其实在我看来,这就是个试探,看看有没有天敌注意到它。在这个起步阶段,如果听到树叶间有鸟儿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或者脚上传来树枝异样的震动,它便会“偃旗息鼓”,静等危险解除,或者直接支开翅膀,扑棱棱地飞走。小时候我们如果抓蝉,是绝对不会在这时候靠近它的。
过了这个“长调”,紧接着平起,调子舒缓,后面那个“吾”总要拉长一点,总以“唯”结束,算作一个“和旋”,然后重复几遍。重复的时候开始逐渐加速,调子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这时候仔细观察它,就会发现它的腹部抬起的频率一直往上走,很能明显看到白色的鼓膜。这时候抓蝉是最好的时候,没有经验的“愣头青”会一直坚持唱完全部曲谱,即使一只罪恶的黑手“天外飞仙”般铺天盖地而来。这也是鸟儿最容易得手的时候,或许得益于先天根植于血脉的基因,或许是它们后天不断实践得来的“诀窍”。但蝉也有精明的,宁肯失去这次“约会”的机会,采取“紧急刹车”——忽然闭口立;有的会再努力一把,加速这“爱情的宣言”,提前乐曲的高潮部分——“唯”这个音最高,到了“吾”便开始慢慢走低;有的惊魂失魄,如无头苍蝇一般摇摇晃晃着逃走,口中不停悲鸣,但这既不明智,更暴露了自己,不一会儿便做了鸟儿的口中食。
蝉鸣“灭”了,歇息会儿,便会离开这棵树,飞到另外一棵树上去,继续歌唱,继续碰碰运气。
小孩子眼神总是很好的,蔚蓝色的天空中,即使脖子又僵又酸,我们总能找到那一身黑色的“晚礼服”,还有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它的飞翔技术并不高明,大约身体滚圆太肥了的缘故吧,也许翅膀太透明也太轻了——连周杰伦也唱: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谁来拆。
邵寨还有一种小巧的蝉,本地方言叫做“呲喽”。很少有人看到它的身影,只是在浓密的林叶间“呲——呲——呲”地叫。立于树下,树冠大如伞盖,只听得这里呲,哪里也呲,仿佛有无数“呲喽”在叫,但又好像一只“呲喽”在叫,这也嘲笑,那也嘲笑,笑树下小小的你的痴顽,你的愚拙——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呲喽”,蝉中的隐士。俗话说,“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这么看来,它该属于小隐了吧。
另外一种蝉,产地则不属于邵寨,因此我们都叫它“洋呲喽”——大概是从陕西宝鸡那边飞来的。宝鸡地接秦岭,森林茂密,再加上日照充足,因此所产的蝉要大很多,叫起来也是中气十足,音节急促,音色鲜明,音调嘹亮。由于数量极其稀少,每逢它出现,我们总要追着它跑出老远,听那一声接着一声“呲啦呲啦”地叫。
十岁那年,我去了陕西省扶风县,参加我二奶奶的葬礼。第一次真正见到了“洋呲喽”的庐山真面目,不是在树上,而是在树下——高高直直的钻天杨树下,密密麻麻地躺着的都是它们的尸体。它们个头比“唯吾”大一倍,蝉翼带点淡淡的病态的蜡黄。
邵寨的蝉却不是这样的,不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呲喽”,死的“唯吾”也不常见。听闻年老的大象,在知道寿命将终的时候,会自动离开,找到祖先长眠之地,不给族群增添一丝麻烦。我信邵寨的蝉也是这样,我信这小小的生命,大自然绝对钟爱它们,赋予了它们灵秀的秉性。
中国古人因为蝉居高处,宿梧桐,去烟火,食清露,把它们看做高洁品德的象征。虞世南《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骆宾王《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霜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这两首诗都是写蝉的名篇,千百年来滋养着国人的文脉和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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