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轰隆隆地按着既定路线行进着,窗外时而萧瑟时而葱郁。不可否认的是,这辆由三秦大地开往内蒙满洲里的绿皮火车已经开了几天几夜,这速度,让人对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不由得怀疑。
这辆貌似全中国最慢的火车载着几百号人,拖着沉重不堪的脚步缓缓向前。车厢内满是积郁了好几天的“人味”:脚臭味,泡面味,牙刷的薄荷味还有从厕所传来的特有的味道,乘客们百无聊赖,偶尔有人充满惊喜地看一眼手表却发现距离上次看表只过了五分钟,他的表情倏然间和窗外冷峻的山岭混为一谈。我坐在硬座上,紧紧地抱着背包,里面剩的只有几袋压缩饼干,面包和水已经消耗完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准备和坐在对面的老汉继续大眼瞪小眼,他自从第一天吃了一碗泡面,我就再没有见过他吃东西,我也不知道他去向何处,我们俩就一直相对而坐,偶尔夜晚酣睡时腿会磕绊,但很快就条件反射似地醒来。老汉总是拄着保温杯,一次抿一口,我怀疑里面装的是白酒,但具体是不是不得而知。
火车时而发出呜呜呜的汽笛声,和我的手机闹铃声竟如此相似。女儿团子的嚎啕大哭和林静的催促声把我拽出梦境,当我还咂摸着老汉保温杯里的内容物,林静已经麻利地完成了给团子穿衣服,恐吓团子停止哭泣,对我的指责以及最后留下的一声清脆的关门声。
这关门声像一个象征我转危为安的信号,我感觉周身放松了不少,于是轻巧地一个翻身来到厨房,就着现有的食材想给自己做一顿早餐。
我嚼着抹着蓝莓酱的切片面包,继续回味着梦中背包里的压缩饼干和小面包。这样的梦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为什么在梦中我是一个穷学生,为什么我要做最慢的绿皮火车,为什么要去满洲里而不是北上广。
公司例会上,我依然不时地思索着原因。林静传来了一张和团子的合照,倏忽间我想起来今天是团子幼儿园组织的亲子活动,本来是要父母双方同时参加的,但林静显然更支持我赚钱养家的立场,关于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埋怨过我。
照片上团子兴奋地比着剪刀手,林静半蹲在地上,双手扶着女儿,也开心地笑着。她的气质还是以一种独到的方式吸引着我。在我三十岁的时候,我还因为没有对象让家里急得团团转,父亲低血压,母亲见天地给我介绍女孩。诡异的是,没一个能对的上眼的。我说我要求不高,不要什么浓妆艳抹的网红脸,只要性格温柔,对生活赋有些思想就行。我妈说这要求还不高。柳暗花明又一村,焦急过后便是疲惫,卸下期待的我认识了林静。她比我小两岁,穿着活泼的棒球衫,里面套着一件精致的黑色打底毛衣,纤细的双腿被牛仔裤衬托的恰到好处。我没有敢直视她的脸,因为单就穿着已经很合我的胃口。趁着面前嗞啦作响的烤鱼升腾着雾气,我看清了林静的五官。干净的厚实刘海,微微卷曲,白皙的皮肤,一双乌黑的眼珠直逼我心。我像村上春树笔下的寻羊者一样瞬间被“羊大人”摄了魂魄,此刻我仿佛屹立于珠穆朗玛之上。我说我喜欢文学,偶尔也写写小说,想要用有限的生命去探索世界。她说她是美术生,也想要在笔下临摹出每一个角落。我问我们能试试吗?她低眉羞涩地说,好吧。
直到现在,我依然欣赏着林静独有的气质,钦慕于她画过的每一幅画作。我又想到林静似乎好久没有画画了,拿画笔的手开始为团子煎蛋煮牛奶,画布也变成了各式各样的厨具。我们开始争吵,林静在争吵时总是不自觉地睁大双眼,那感觉可以说是怒目而视也未尝不可。有段日子,工作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又恰逢团子要择校上幼儿园。我们吵的不可开交,林静说我没本事挣钱,隔壁小孩都上了最好的私立幼儿园,我说她不理解我,不了解我的处境,那天吵得很凶,声音大到盖住了团子的哭声。
在一个漫长的深夜,我问起林静,你知道满洲里在哪里吗?她说不知道,早点休息。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的初恋女友。那时还是鲜衣怒马,我和女友异地恋,学生时代真的是个穷学生,每逢过节都会用兼职赚来的钱坐硬座去找她。火车上也是混杂的味道,不过坐的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我们一起去了北京,上海,南京,几乎去遍了所有的大城市。她说她喜欢大城市的快节奏,喜欢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以后一定要扎根大城市。在快捷酒店相拥后的休憩,我无意在手机图片里翻到了一个叫做满洲里的城市。地处中国,街上满是俄蒙文字,我来了兴致,打小我就对地域文化充满了兴趣,想到能在这样的小城过一辈子也挺好。我问女友的态度,她敷衍地笑了笑。不久,我们就分手了。
我诧异于初恋女友和林静的态度竟然一致,心里不由得担心林静也会离我而去,但是一想到团子,心里便踏实了不少。翩翩少年之时,为了一个女孩甘愿次次坐硬座却没有得到她的心,如今得到了一个女人的心,我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憧憬着再坐一次硬座。但我不怪林静,至少她没有离开我。
会议一开就是半天,到了中午,大家都显得有点不耐烦,主讲人也终于舍得暂时不设计宏伟的蓝图和制造恐慌的气氛。林静在朋友圈晒出了和孩子一起吃午餐的照片,灿烂的阳光滋养出茵茵绿草上一片繁盛的热闹。团子和其他小朋友嬉戏打闹,铺在草地上的垫子放着各种各样的零食,我看到了早上吃的切片面包和蓝莓果酱。这才想到,原来林静买了双份。
我的心情开朗了许多,几乎在我点赞的同时,林静又发来了很多照片和一段文字:中午好好吃饭,团子大人的命令!她喜欢看日漫,心情好的时候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我说话。
我有个朋友,叫老歪。我们从初中便是同学,他踢球射门永远是歪的,遂得名于此。不仅如此,此人善诩歪门邪道,喜欢强词夺理,目的就在于在和对方言语上针锋相对时占据上峰。老歪,歪的很。我这个人性格偏懒,属于懒得和别人争辩的那种人,正好和老歪对胃口。也可能是这种性格作祟,四十多岁的老歪还是单身。如今每天开着近乎报废的日产尼桑蓝鸟拉活。我可以十分确定老歪在车上对每一位乘客口若悬河的样子,他可以满不在乎别人的反应而滔滔不绝,这也是我欣赏他的一点。
老歪话多,心里还住着一个文艺青年。年轻的时候喜欢弹吉他,留着一头马尾。在中学也是一风云人物,那时候他就开始接触欧美音乐文化,什么朋克,重金属,MJ,披头士,他都沉醉其中。弹吉他时也会偶尔蹦出几句蹩脚的英文,我注意到唱歌时他的嘴也是歪的。当时,我们教导主任的嘴也经常是歪的,被老歪气歪的。
不惑之年的老歪迷上了摄影,每天在朋友圈发着高山远影,人间悲喜的照片,然后配上一段意味深长的文字。一次在酒过三巡之后,老歪吹牛说要拍遍人世间最具有文化深意的作品,我说可拉倒吧,就凭你一个月挣那点钱,还不够一个镜头呢。老歪的脸瞬间憋得紫红紫红,我赶在他犀利言辞爆发之前抢先说道,满洲里去过吗,咱中国的地儿,街上一水儿的外国字,特有文化底蕴。老歪猛灌了一口白酒:“操,不就满洲里么,哥们儿今晚就带你去!”我也来了劲,他妈去就去!
两个小时后,我们横贯整个西安城,来到了一个叫“满洲里”的酒吧。我们面面相觑,我说,你他妈逗我呢,满洲里在内蒙古呢。他说,你他妈逗我呢,满洲不是日本鬼子来中国时造的孽,去那欻呢。
老歪还是没变,嘴上永远不服输。
我变得郁闷,感觉世人皆醉。林静围着团子转,老歪焚膏继晷地拍着照片(今天的主题是仰望苍穹),会议还是没完没了地开着,指标还是没日没夜地驮着。世界很繁忙,我却空虚!我还是会做那个梦,拥挤的绿皮车厢,穷学生,背着干瘪的书包。对面坐着满头白发的老汉,说不清盛的是水还是酒的保温杯。只可惜,从来没有到达终点。
直到我过生日的那天,林静面带神秘地拿出一个礼品盒,打开后,赫然三张火车票,仔细一看,终点正是满洲里,盒子旁边,还有一幅满洲里的街景素描。林静说道,我们一起去满洲里吧,你不是一直想去吗,咱们三个一起去,团子还小,坐硬座不现实,我买了卧铺,你刚好有年假,这次就圆了你的梦,生日快乐!林静说话的表情,无外乎中了一百万或者团子考了一百分。我老泪纵横,我这个行动上的矮子被林静狠狠地教育了一番。
一周后,我们一家三口顺利地踏上了去往满洲里的火车,按照计划,还会环游整个内蒙。我即焦虑又兴奋,车厢里,我有意无意地搜索着老汉的身影,好像他就在不远处呷着老酒。我又想到了老歪,如果他有家庭,我们也许会结伴而行,老歪用镜头记录下一切,那一定是一片活泼的气氛。车窗外的天气好的惊人,我希望快点到达思慕已久的圣地,又希望列车能开得慢一点。团子突然趴在我背上,双臂环绕在我的脖子上,我能感觉到她软软的头发,这时,林静递来了一个剥好的橘子,温柔地说道:“快吃!这是团子大人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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