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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病人(5.3)

美丽病人(5.3)

作者: 江南吹雪 | 来源:发表于2020-02-17 16:17 被阅读0次

    初三那年一放暑假我就想去打工,这是我由来已久的想法。父母拗不过我,便决定让我出去吃吃苦头。村里有个人在南京搞装修工程,我便去他的工程队打工,当时平叔也在工程队干活。我们给一个学校的一栋办公楼搞翻修。我也差不多给结结实实修理了一顿。正值最酷热的天气,我的手掌和肩膀都磨破了,即便身体一直疼痛难消,但是每天下午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样。因为恐高站在屋顶上我的双腿直哆嗦,揪紧的心差点破裂。平叔笑话我,说我要是打工谁也比不上。

    对面一间房子里每天下午固定的时间都传来琴声,是一个女孩在窗前练习钢琴。琴声如凉风习习而来,驱散了我的睡意。我看不清楚女孩的样子,只到有一天她的母亲找我和平叔去她家帮忙时,我才看清楚她。她和我年纪相仿,长得并不算很漂亮,但是已经足够令我自惭形秽了。我和平叔是帮她们挪动一个书柜,除此之外,我还作为鲜活的教材供女主人教育她的女儿,让她知道失学的农村孩子是什么样子。实际上我也一并受到教育,不过那个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只是觉得自己脸红得厉害。事后女主人将准备丢弃的几本旧书送给了我们,其中郁达夫的《沉沦》和沈从文的《湘行散记》被我带回老家。

    后来有一次下雨停工,我被人找去给刚粉刷过的房子清理地面的泥点。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清理掉几千个泥点,准备最后冲洗地板完事时,房子的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进来了。他们带着厚厚的眼镜,看起来是斯文的知识分子。女主人是孕妇,见到满屋子的水吓得惊叫:“哎呀!谁干的啊?我的木地板啊,怎么能泡水呢?小李,赶快拖干!快!”

    我被吓得不轻,惭愧地跟着男主人一起快速拖干地面的水渍。他们没有再指责我,干活钱一分不少地付给了我。看到我腋下夹着郁达夫的《沉沦》准备离开时,女主人问我是不是学生。我告诉她我下半年就是高中生了,她让她老公把钱包给她,她从里面掏出五块钱塞到我手里。这五块钱被我夹在书页中从南京带回家,后来我就拿它当书签。

    在我离开工地的那个早上,我拿着行李刚从宿舍出来,迎面碰到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他的左手捧着右手,右手四根手指断了,血肉模糊,血一滴滴洒落地面,可他却似乎忘记疼痛,用惊愕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双手。工地老板责骂他瞌睡没睡醒,骂骂咧咧地送他去了医院。小伙子是个新来不久的木工学徒,那天早上一开工就让电锯切断了手指。我很长时间都记得他的眼神,想他的手指是否接得上,此后我看到机器设备就有点紧张。平叔和我一起目睹了小木匠的惨状,那天他和我先去长江大桥游玩,然后他送我去了我小姑家。当他在长江大桥上饶有兴致地东瞅西看时,我毫不怀疑要是他能上大学他肯定能当个不错的工程师。

    “你爸一定经常拿我来教育你吧?”我说,“我小时候调皮的很,干过不少糗事。”

    “他说你聪明。”

    “他才聪明,要不是听不见,他比谁都厉害。”

    苏蕾没有说话。

    我将五元纸币夹入书页,合上书后递给苏蕾。她接过去,右手拇指按着翘起的书角,意图将它抹平。她的手指细长。我想起她还是小宝宝时用脏手挖鼻孔的样子。她长大了,谜底还没有完全揭开。

    “书是属于最后看它的人的。要是你觉得这些书对你还有用的话就拿到你房间里。妈现在不会还不让。现在就可以搬过去,我帮你。”

    “谢谢!”苏蕾将书放进箱子里,合上盖子,说:“先放着吧,我明天收拾一下再弄。”

    我们从屋里出去时,平叔迈步进来,他跟我说我的房间漏雨,并指给我看漏雨的地方,说他等天晴了就修。

    我朝他摆摆手,说:“不要搞了,反正没人住。”

    “容易,只要换几片瓦就行了。”他的眼睛依旧盯着屋顶漏水的地方。

    “还是不要搞了,屋顶上很滑,危险。”我比划着说。

    “你妈天天吵我。”他用手指敲着自己的脑袋。

    “这房子没人要了。”我冲他边说边比划。

    站在门口,平叔一边抽烟一边打量着房子,说:“房子是好的,椽子换过了几根,可以管好多年。以前盖房子可费事了,砖的土胚是自己造,越热的天气越要干,要赶大太阳晒干,土胚晒干后用板车拉到窑厂去烧,离药厂六里多路,拉过来又拉回来,脚底板都开裂了。那时你才这么高。”

    按他比划的高度,我只有三四岁。实际上我盖房子的时候我已经六岁,我见过我爸的后脚掌开裂的样子,裂开的缝隙里先是鲜红的,后来缝隙里落了黑色污垢。他晚上洗脚后会抹上凡士林,然后穿着袜子睡觉。我家盖房子的砖瓦是他和我爸两个人拉回来的,我想平叔的脚也一定同样开裂。他还是瓦匠,不仅帮我砌房子,村子里谁家盖房子都少不了他。

    “回去吃饭吧。”平叔扔掉烟头,转身朝家走去。

    我走在他身后,发现他变矮了,他有点驼背的样子和我爸的背影有几分相像。以前我觉得他是一个异类,跟所有同宗兄弟都长得不一样。现在在灯光下看他,我发现家族相貌特征也在他的脸上显露出来,他不仅和我父亲有几分相像。我想,人老了就像植物进入冬季,风吹雨打消散了植物的气味和色彩,当它们呈现出枯黄的颜色时,它们就不再千差万别了。

    晚饭平叔多喝了一瓶啤酒,我妈说他血压高不该喝这么多酒,然后又抱怨他平日抽烟抽太多。平叔用手指敲着自己的脑袋,意思是说我妈是死脑筋。

    我妈被激怒了,说:“你要是一下喝死了倒还好,要是没死了瘫在床上,我这个瘸子可弄不动你,到时候我们一起吃老鼠药一命呜呼算了。”

    “你非要说这么难听吗?” 我对我妈说。

    “他是个聋子,再好听的话他也听不见的。高血压不能喝酒,你是医生你还不知道吗?”她说。

    “你这样关心还不如不关心。” 我说。

    “不要拖累人就好。”我妈嘀咕着,重又捧起碗吃饭。

    起初我还以为他们的幸福就像电视剧里说的那样,所谓的老伴就是老了有人拌嘴,吵架也是一种乐趣。可当我亲眼看他们争吵时的样子,我不相信其中有什么快乐可言。我妈总是心神不宁,脾气越来越坏。我知道她的心里有很多情绪,但是她牙关紧咬,对于过去只字不提。平叔眉头紧锁所有所思的样子,让我想他是否后悔过和我妈在一起。痛苦是所有人的痛苦,幸福的人一个都没有,这让我觉得过去所有的痛苦不值得。

    刚吃完饭,夏婷婷给我发来视频聊天请求,视频接通后美馨鹦鹉学舌般地跟每个人打了招呼后就跑开了,夏婷婷在聊了几句后挂断了视频。对于我的老家和家人,夏婷婷很陌生。她短暂地来过三次,像到一个到落后地区旅游的游客一般,从来的第一天起就盼望着早点回去。她尽量不显露那种心情,但是对于爱人的故乡她也没有显露任何的兴趣,没有想象她的丈夫还是孩子的时候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情形。也许觉得我过去在乡下生活的日子是痛苦的,她不想揭我的伤疤。即便这样,我还是愿意她多了解我,伤疤不会因为视而不见而治愈,而是因为爱而治愈。

    “美馨像极了小梅小时候的样子。”我妈说。
    她只见过美馨一次,还是两年前。孩子在三四的时候都会很像。我倒是觉得苏梅越来越像我妈中年时的样子。

    我妈进房间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这是小梅十岁生日时你们俩照的相片,你看美馨和小梅是不是很像?”

    我记得这张照片,是苏梅十岁生日时我们去照相馆照的。早先是压在书桌一片玻璃下面,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没想到她还完好地保留着这张照片。照片上我和苏梅并肩而立,我穿着一套西服,苏梅白衣蓝裙,两个辫子垂到肩头。我们俩衣着很搭配,表情也一致。我们圆鼓鼓的脸颊上打着腮红,两人都咧着嘴笑,但笑得不够自然,显然是听从了照相师傅的口令而笑。这张照片应该是我们最早的照片了,此前一张是我十岁生日照片,是黑白的,但早已经受潮损毁了。

    平叔戴上老化眼镜,过照片凑在灯光下察看,看清楚后他赫然一笑,说:“小时候太皮了!有一次爬到树上玩倒挂金钩,结果倒吊在树上起不来,脸憋得通红,哇哇地哭叫着。大人都在田里干活,要不是我恰好从田里回家取东西,还不知道出什么后果呢。”

    他又说了一些我小时候的劣迹,他说话的同时习惯用手比划着,因而他的表达特别富有感染力。我们曾经的生活彼此交织如此紧密,那是我们得以亲近的理由。
    一旦想到往日幸福的日子,就不会不去想那样的快乐是什么时候终结的,眼前的这张照片就是那个答案。看着我和苏梅脸上生硬的笑,会想到那笑过后就是眼泪。快乐是可以与人分享,是向上飞升的,而痛苦会往人心里一直沉下去,是一个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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