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呓录

浮生梦呓录

浮生梦呓录

王泽操

        长长的灰色街道，浓浓的雾气怎么也化不开。仿佛有万千的游魂游荡在粘湿的空气中，宣告着世界的飘渺恐怖。但世界不全是街道和雾气，还有晃动直直前行的身影。他们踏上长街，穿破浓瘴再不回头，一任我呼喊撕心裂肺。

        我沿着坚硬的水泥道来回奔跑，不断提高声调提醒他们落下了我。我想跨过灰色的柏油路去追逐他们，可刚刚向前一步，便又犹豫着缩了回来。在我的认知中，马路永远是个危险的玩意儿，只要身边没有一双手可牵，它便好似捕鼠夹之于老鼠，随时准备将我粉身碎骨。这种恐惧远超过对于孤独的恐惧。于是我抬头看了看远方的大山，异常平静的思索着。

        但当我回过神来，身影已然远去，无处追寻。

        那段时间我常做噩梦，大多是关于大山和家人。我曾被困于荆棘遍地的山麓、幽深的山谷、无边的竹林，远处的身影依然不停地走着，全然不顾身后我撕心裂肺的哭声。随后哭着从梦中惊醒，我想着，总有一天我也要去大山背后看看。

        这座山不大，但我却曾在山前迷了路，漆黑的夜晚找不到家的灯火。夜猫在嚎叫，我又急又慌，含着泪却不敢哭出声。父亲说山里有妖怪，它们蛰伏着重重阴影，只待我的勇气土崩瓦解后，便一拥而上将我撕碎。我只能静静躲在角落小声啜泣，等待父亲打着手电，绕过一圈圈的山路，来找我。等待着昏黄的光芒，驱散道旁的阴影，驱散蛰伏在两旁的妖魔鬼怪，等待着点点萤烛之光开辟前方的山路。

        再睁开眼的时候，方正的苍穹渐渐剥离出原本的底色。我俯瞰着山川大地，我冷静地视察着自己。我看到了自己的外貌和身体，经历了这些年大山所赐予的风风雨雨，我已绝不会任困境所摆布，我已经长大了。再看看这片山麓，翠竹茂密成林，白杨高耸挺拔，马尾松虬枝苍劲。鸟儿在枝叶间跳跃，扑棱着翅膀，呖呖啼叫。

        原来大山背后也并非有强大的怪物，这里只是一块方格花布般的小世界，但确实是这里的人们赖以生存的后花园。我躺在平整的草地上，看漫山红遍，山风微暖，催我入眠。父亲躺在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走吧，走出这座大山，外面就是你的世界。

        我十几岁第一次出了远门，孤身一人穿梭在城镇虚拟的杀戮场。适者生存是这里人人皆知的法则，我手握弓箭，时时刻刻防备着别人，同时也在防备自己。我曾就着墙角慢慢摸索着，像是点着头灯探索溶洞深穴。渐渐地，我似乎也摸索出了一些门道，知道随大流、做大事，学会在这里站稳脚跟，少走弯路。但当我遇到失败的时候，总会经常想着回到大山，回到父亲的怀抱。

        我选了一个胧雾缥缈的早晨，回到我心中的那座大山，拉上我的父亲，再到山的后面去看看。父亲矍铄的目光打量着我，高兴地笑了起来。虽然时隔多年，我却依稀记得后山三月里抓不住的春风和七月里窸窣的蝉声。父亲指了指那棵茂密的悬铃木，笑着说：这棵树是我与你一起种下，今日竟已壮大若此。父亲的话在我耳旁倏忽流逝，彼时弱子成少年，彼时新木成栋梁。

      当山的形状在窗外变得越来越模糊的时候，仍能看见父亲在山上的身影。父亲说城里的日子不适合他，怕是这辈子都离不开这座山了。

        听了父亲的话，我像是看见了多年后的自己。你是我虚假的梦境，是我同舟共济的陪伴，是我不能同归的殊途，是我年复一年藏在枕下的春秋大梦。浮生若梦，大抵是说时光荏苒间，再回首往昔，发现并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大哭大笑之处。但在空无一人的岁月里，慢慢咀嚼，却觉得回味无穷。即使是一个人神思昏昏，他口中的呓语也是苦涩或是甜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