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将尽的时候,推着轮椅,陪老爹出去赏秋景。漫天飞舞的红叶,匍匐蔓延的秋草,长空如洗,水面无波,景致好得很。我时不时停下脚步,给老爹拍几张照片,指给他看各处的美景,老爹眼神随着我的手指过去,有时也会不经意地停留在几个路人身上,但是全程几乎不说一句话。父子之间的交流变成了你说我听,眼神和微笑就是他给我的回馈。
父亲头些年很爱说话,小区里的保洁员、保安,邻居的大爷大妈,早市上的小商小贩,甚至偶尔路过、临时歇脚的修理工、拾破烂的老头儿,他都能聊上几句,有时候和人家一唠半天,甚有相见恨晚之意。老人唠嗑的特点就是毫无设防,大概几分钟之间,家里几口人,孩子都是干什么的,自己家住哪,一个月开多少钱工资,自己这辈子干过什么工作,都会主动说出去。我就时常叮嘱他,那么多陌生人,唠嗑不能总泄露隐私。他动动嘴,想说点什么,但是看我的眼神,估计看出了我的担心和责备,于是又什么也不说了。
不说不代表接受意见,他依旧在外边和那些老人们、师傅们热情畅,只是不爱和当过领导的、知识分子的、看起来像大富翁的老者多说话,我问他为什么不和那些看起来“有身份”的人聊天,他的回答也挺有意思,“听他们说话,官话一堆,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废物,要么就是骂这骂那,啥啥看不惯,感觉自己比谁都厉害。七老八十了,还活得那么高高在上。”索性不说。
说与不说,在父亲的眼里看来也是有标准的。
女儿上了高中,我俩最多的交流时间就在上下学路上的车里。有时候放学回来的路上,会像一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讲个不停,讲八卦,讲见闻,讲校园趣事,讲自己读书的趣事,讲课堂上的疑惑,你从她的嘴里能听到一个年轻人各种胡思乱想、各种天真烂漫。我愿意听她讲话,但是做老师和做家长的习惯让自己总想努力从她的话里听出什么思想的误区啊、认识的错误啊、行为的不端啊,观念的落后啊,然后再以过来人的口吻、老师的架势给她一二三四条的解读、分析、告诫、规劝、鼓励、叮咛,慢慢的,车里就变成了我的课堂:一个老师在上边喋喋不休,一个学生在后排孤独寂寞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说与不说,在女儿的眼里看来也是有标准的。
想起我师父张玉新老师回忆张翼健先生的趣事之一,就是老爷子总爱在年轻人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举着一支烟,乐呵呵地听着,不说话但不是厌烦年轻人,他宽厚地听着,关心地听着,享受于听的过程。我也有幸遇到过这样的场面,现在仍记忆犹新。我师父现在也有点向张翼健先生靠近,逢个周末三五老友小聚,他就像拈花的佛祖,由着别人说话甚至抢白,你一句我一句的絮叨,而他只管着品茗、颔首,一言不发。一桌人倒也不觉得无趣,反倒是挺开心随便,各得其乐。
说与不说,在老先生们的眼里看来也是有标准的。
人这一生,都要和说话打交道,而且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要努力学会说话。小时候牙牙学语,家长第一时间要通报全网朋友圈,“我家宝宝几个月大,开始说话了”;再大一点,就开始上个主持人班吧,学会说点冠冕堂皇的话,说话的时候还要“起范儿”;再大一些上学了,老师就要教好好说话了,进门喊报告,出门喊再见,回答问题声音要响亮;好不容易工作了,更得会说话。不会说话的就特别羡慕那些在各种场合口吐莲花、口若悬河的朋友,风头出尽,才华尽展,虽是能力所及,但会说话绝对是助力成功的要素之一;年岁稍微大点,有了成绩,有了威望,有了听众,有了气场,说就更是一个人的主要社交能力之一了。侃侃而谈,循循善诱,博闻强识,风趣幽默,……无论你占上哪个特点,只要会说且说得好,都会多一分赢得别人关注的机会。我多年前的学生周奇墨,进军娱乐界,单靠一张嘴皮子,闯荡脱口秀的舞台,成了冠军,会说话,居然也可以成为一个人的标签。
自古以来,人们都以会说话为荣,诸葛亮舌战群儒、烛之武退秦师、李密的《陈情表》、苏轼的《前赤壁赋》,记载的都是一次次漂亮的说话。但是儒释道影响下的中国文化,看待问题自然离不开朴素的辩证。孔老夫子讲过,“食不言,寝不言”,君子“敏于事而讷于言”,他虽然自己说了不少话,却是主张少言甚至不言的;道家则云“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体现在说话上就是不说就等于说了很多;佛家不是中国的土生土长的,但是却也有这一样的东方智慧,“十年面壁”,无言而大彻,看着芸芸众生,佛祖则是拈花微笑,笑而不言。禅宗六祖慧能,“不立文字,以心传心”,更是让无言成了极致。
在这样的影响下,我们的审美趣味也在发生着转移,对于说话与不说话的标准,逐渐倾向于“无胜于有”:“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个不说话是强调别乱参合;“不足与外人道也”,这个不说是守口如瓶,三缄其口;“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那是物我两忘、天人合一;“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那是心有灵犀、一切尽在不言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那是为人师表、又不“好为人师”……不言,不是简单地不说话。
有时候的不言,强调的是用心。
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不必言说。每天傍晚我独自在南湖遛弯,绕着湖边或者穿越树林,一圈圈的徒步,等着接闺女放学,有时候也会在休息的日子特意去熟悉的几个公园。看树上的叶子由小到大,由绿到黄,看不知名的小花葳蕤丛生,看弯弯曲曲的树枝投射到水面的倒影,看微风过处水面上泛起的觳纹,且走且停。其实此刻的用心就是不用心,就是不用动用任何心思,不言不语,是最美的风景。
有时候的不言,依靠的是沉稳。
朋友三二心事,小酌浅啜之间,也不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不必“当面锣对面鼓”对质一番,只是听就行了,不必评论,不必支招,好为人师是好多人的毛病,惟恐自己的那点智慧被泯灭、别抹杀,非要给人家说出个一二三来。此刻的倾听,其实就是最好的交流。因为朋友那点事,未必是真要找你支招,说出来无非就是宣泄,或者给自己一个决心而已,不言不语,是最默契的友情。
有时候的不言,追求的是真实。
“闷声发大财”显得有点庸俗,但是“大言不惭”这个话还是有点警惕意义的。无所顾忌的炫耀、脱离实际的吹嘘、漠视人情的说教、顾及形式的讲话,都是振臂一呼、映者云散的样子。台上的人自说自话,夸夸其谈,老百姓知道你不过是在画饼;身边的人指指点点,云山雾罩,圈里人知道,这又是一次外行指导内行;新来的人风风火火,旁征博引,细听的人发现,除了旁征博引,他就真没自己的话了。这样的话还是要有人说的,虽然“屁股不一定能决定得了脑袋”,但是“屁股一定能决定得了嘴”。而老百姓呢,“无言以对”或许就是答案。
鲁迅曾经说过,“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老先生是在口诛笔伐的时代,以笔为枪投身战斗的一份子,他的性子里有着桀骜不驯、傲视群雄的霸气,也曾写下一篇又一篇战斗的檄文予以作答,但他仍旧认为,沉默无言是最大的回击,这是面对诽谤、猜疑和嫉恨的时候最好的选择。
王尔德曾经说过,“如今是这样一个时代,看得太多而没有时间欣赏,写得太多而没有时间思想。”看得多却不懂欣赏,写得多却毫无思想,看似矛盾的一对,却如此“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这不就是当代的尴尬吗?见多识广,但是却未必见微知著,谈天说地,但是却未必触及灵魂。这样的说话,看似高深莫测,实则和老百姓见面问一句“吃了吗”一样,你千万不要认真回答吃了什么,因为那句寒暄根本不需要答案。我所住的小区有个保安老大爷,每次见面都说话,但是我和我女儿总结了个规律,我俩的对话不能超过二个回合,因为一旦多说一句,细问一句,彼此都搞了个措手不及,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画家陈丹青说:“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真实的你,或者是你没必要不停地向人解释其实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这是无效的。”祥林嫂就是个例子。不过很多人都觉得只有祥林嫂才值得可怜,而于我们自己,则仿佛忘了那些小脚老太太们满足的笑脸。“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卡耐基曾说,“在争论中获胜的唯一方式,就是避免争论”,《圣经》里也有一句叫“尽快同意反对你的人”,海明威也曾说过“我们花了二年学会说话,却要花上六十年来学会闭嘴。大多数时候,说得越多,彼此的距离却越远,矛盾也越多”。学术上我们还是讲求百家争鸣的,政治上我们还是讲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法律上我们还是讲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但是对于身边的日常的人和事来说,“不言”或许是难得的修行。老子曾说,“言者不知,知者不言,辩者不善,善者不辩”,几千年前的他,骑着驴就把世界周游了,就把天地看穿了。
年轻时候信口开河、疾人快语,中年之后吞吞吐吐、冷言冷语,老年之后气沉丹田、不言不语,估计好多人都要经历这样的阶段。其实说点话是好事,如实汇报,据理力争,坦诚相告,真情告白,这都不错,说点真话,说点实话,说点坦诚的话,说点负责的话,无论于谁都是好事。不过要是遇到说大话、说假话、说狠话、说空话的,我们最好的方式便是“听他说”,无言以对。
“偶尔在担当,常常在沉默,永远在关怀”,这是有人评价记者这个职业的,其实也可以用作绝大多数普通人。“时刻在担当,永远不沉默,看似在关怀”,那或许是某些人的标签,而普通老百姓,则永远是沉默的大多数,有时候是主动选择,有时候是被动选择,但是沉默不是坏事,只要我们安心地工作与生活,付出良知与善意便已足矣,有些人却要经历“杨修”之路,殊不知“看破不说破”,往往“坏就坏在一张嘴上了”。
和孩子的话越来越少,是因为他与我们渐行渐远,终将成长。听其言信其行,而不要插其言规其行,这时候即使无言,也有亲子的快乐。
和老爹的话越来越少,是因为他也与我渐行渐远,终将离我而去。不必多说,约束和管教无法适用于老人,矫情的感恩同样也不适用,沉默、安静、祥和,就是最美好的父子图。
有时候和周围的人话越来越少,不是黯淡了刀光剑影,也不是远去了鼓角争鸣,“品味”的“品”虽然有三张嘴,但是好的品味却是吧嗒吧嗒嘴,不必说话。生活偶尔是《韩熙载夜宴图》般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大多数时候则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或者“花径不曾缘客扫”的清净,你品,你细品。
有时候和自己的话也越来越少,那也许就是不和自己较劲,努力追求和自己的和解。从“子不语怪力乱神”到子不语儿女情长,再到子不语江湖义气,再到子不语他山之石,不由得想到苏轼在《答李端叔书》里所写,“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他的“自喜”,实在难得。
树叶在风中凌乱,今年的第一场雪刚刚飘落,或许有人今晚又要“铁锅炖大鹅”,有人又要此情此景吟诗一首,有人朋友圈里又要晒白雪图等着点赞,而我只想告诉自己:
“闭嘴,要不雪都进嘴里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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