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

作者: 若子甘一 | 来源:发表于2015-09-29 13:03 被阅读47次

    由于学业和某些原因,前些天我搬进了一幢老楼的顶楼。朱砂色的砖墙,檐下的蛛网,窗外晾衣架上的锈迹,以及空气中不可触摸的灰尘气息,都在诉说老楼历经的悠久岁月。

    一、

    冬季的清晨五点,还灰黑的一片,空气中弥漫着许多暗物质。还没到阳光照到这儿的时候吧。除了像我一样为学业忙碌的学子和要为集市上货的人,这楼里的人们大多应该仍在睡梦中。

    隔壁邻居的阿姨已经在楼前的台阶上了,或者为一只走路姿势怪异的白狗梳理毛发,或者准备推车进货,总能和上学的我碰面。

    “娟姨。”刚来的时候听他的老父亲叫她“玲娟”或者“灵娟”,反正大概就是这样的名字,我便一直这样叫她了。

    娟姨四十多岁的样子,肤色偏黄,瘦削的面颊显得眼睛很大,双唇紧抿,梳着一条及腰的细长辫子,从中探出一些不安分的碎发。

    每每和她打招呼,她都微微点点头,柔和地笑笑。目光里却总掺杂着一些忧伤,配上洗得发白却依然服帖的衣服,总是让我心里莫名柔软一下。

    二、

    考试将近,桌上的空白试卷和理论书籍堆积成山。我穿着背心短裤,盘起头发,呆坐在窗台上。纱窗勒得我生疼,可是一丝风也没有。没空调的日子可真难熬。

    大地万物都在被蒸烤,无论是在空气中微微摇晃的灰楼,喧嚣繁杂的街道,还是不知身在何处的鸣蝉。

    “咚。”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楼下的女孩儿又在练习走路了:一步两步,摔倒,一步两步……周而复始。从夏初开始,这种声音就渗透进了我的日常生活。

    第一次看见楼下的女孩儿,大概是去年春天吧。我下楼去补习,她刚好从门里跑出来,一路蹦跳下楼,在老楼间窄长的小路上跑着,双马尾欢快地甩动,嫩绿色的书包里传来文具震动“哗啦哗啦”的响声。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可能因为自己已经好久不曾这样欢快地跑跳了吧——也许从来没有过——可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女孩儿就在我的面前那样直直地向前面倒去。

    三、

    买晚饭回来,远远地就看见楼前粉红色的身影。

    娟姨坐在楼前的台阶上,她总是在天不亮或者天快黑的时候,自己坐在那里。前面是几只流浪猫狗,抢食着铝盆中的残食。而那只白狗仍旧在她脚边兜兜转转。

    “它怎么不去吃呢?”我指着白狗问她。

    “啊……它呀,它看不见,是只瞎狗,抢不过的。”娟姨用手抚了抚白狗背后的毛,白狗也温驯地在她脚边蹭了蹭。

    “原来看不见啊”,我坐在娟姨身边,看着白狗那双亮却无神的眼睛,突然明白为什么它总是一扑一扑地跳着前进,有时听见我上楼的脚步声也会兴奋地摆尾。

    “真可怜。”我说。

    “谁还没有点不幸的事啊,人也是,猫狗也是……”娟姨叹了一口气。我一惊,抬头看她,却发现她的脸上还是像往常一样的浅笑。

    和娟姨坐着一边看猫狗打闹,一边聊着一些事情,不觉天已经黑了。

    “走了呀,娟姨。”我向她打了个招呼,起身进楼。

    经过二楼的棋牌室,门开着。里面传来麻将牌撞击的声音和大婶们大嗓门的谈话。“哎,你看见没?五楼那个白玲娟,又在楼下招来一群猫狗,也不嫌脏…那么大一个人了…害死丈夫也没什么表示,整天那么一副娇滴滴的样子……唉呀……”

    我继续上楼,进屋,关门,什么也不想说。

    四、

    去补习班的路上,我亲眼看见四楼的女孩儿在我面前跑着跑着就倒了下去,甚至没有用手扶一下地面。

    我急忙跑上前去扶她起来。她惊恐地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我,血从她下颌右边滴落,我低头查看,那有很大一块伤口。我抽出一叠纸巾,折几下捂住伤口,扶着她往回走。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妇人,和女孩一样的棕褐色头发,但是要更深更亮一些,不像女孩儿的有些泛黄。“呀,安晴?又怎么啦这是……”她急忙拉女孩进门,转身从桌子上的医用纱布中抓了几张,小心蘸拭女孩脸上的血。

    屋子里的摆设典雅温馨,向阳的房间也格外明亮。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一张女孩的艺术照,洁白的蓬蓬裙,踮起的足跟,像个舞动的精灵。要是说唯一有点奇怪的,是地上铺的儿童泡沫拼图,可能还有个小一点儿的孩子吧。

    从屋里走出了一个男人,该是女孩的父亲。他看向我。我赶忙解释:“她在前面跑着跑着突然就摔倒了……我送她回来……我,我是楼上的……”“啊,谢谢你啊。”男人笑笑,好像并不吃惊,走上前去看看女孩儿的伤口,叹了一口气:“走吧,去医院。”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怎么看见安晴的身影了,直到今年夏天。

    我本来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于是爬到对面宽大的楼顶平台上,却看见安晴在扶着栏杆慢慢地走路。双马尾不见了,改成了齐耳短发,随微风轻轻颤动。

    “嗨。”她抬头看见了我,朝我挥挥手,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扶她到石阶上坐下。她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光下亮晶晶的,身上也散发出运动后才有的热量,像个小太阳。

    “要纸巾吗?”我从口袋中拿出一包。

    “谢谢!”她看了看包装,撕开抽出一张,好像想把袋子封回原样,却始终不能对齐。

    “袋子上的小兔子真可爱…毛茸茸的。”她把袋子还给我,打开纸巾盖在脸上。

    “是啊…”我低头看看手里的纸巾,把袋子封好,又打开,再封好。

    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风吹的我的脸有点痒,我抬头看安晴,纸巾从她的指缝里倔强地翘动四边的小角。

    “你的腿怎么了?”我还是没忍住。我想知道在我前面跑跳像只小兔子一样的安晴,相框里舞动得像小精灵一样的安晴,怎么会连走路都如此艰难。

    “哈哈,不是腿啦。是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得病了嘛,身体会越来越不听话,以后……以后可能就没办法走路了,所以现在走的难看也要多走走呀。”她直直地看向前方,稚气白皙的脸上是淡淡的笑容。

    “啊……”我也随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眼前是许多的楼顶,在风雨侵蚀下灰黑老旧的颜色里,掺着青苔杂草的绿色,像安晴给我的感受一般。我恍惚看见一点小小的绿色萤火从她娇小的身体脱离,穿过重重阴霾,飞上了天际。

    五、

    “想和我们一起玩?好呀。你走到巷子的尽头,趴在墙上一直数数等我们来找你。”然后嬉笑离开直到天黑也不曾回来的孩子们。

    “看她整天坐在那里学习,也不说话也不玩,成绩还是那么差,她当初到底是怎么进的尖子班啊。”议论不止的同学们。

    “都怪她,我们组才没评上第一。”在某个课间,撞见曾经最相信的组长这样和同学说。

    “和成绩那么好的同学同桌还只考那么一点分,你知不知道我在同事面前都抬不起头!”一次次声嘶力竭的母亲。

    无数的场景在周围不停地旋转,旋转,嘈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我“腾”地从床上坐起,头昏沉而疼痛。不记得第几次从梦中惊醒了。本该随着时间流逝而封存在海脑角落的记忆却始终不曾淡忘。

    在乡下度过了童年的我甚至不曾见过同龄人,上小学后自卑或自闭的性格让我成了所有孩子欺负的对象。他们把我锁在黑暗的小屋里;让我用手一片一片拾起地上的碎玻璃;用包着石子的雪团朝我的脸上打来。或许只是出于好玩的心理,或许孩子直率的本性排斥安静的同龄人,并没有什么恶意,可我却真实地感到了疼痛,由内而外,全身各处。

    本来不擅长玩耍交流而一心学习,希望用优秀的成绩来增加一点存在感的我进了高中的尖子班。然而小小的开心之后迎接我的是无尽的噩梦,从进班的第一天起,成绩一跌到底,再也没有起来。答题错误时,成绩榜下发时,组内讨论说不出话时,同学鄙夷的眼神和老师失望的目光硬生生的揭开我以为已经忘记了的伤疤,我好像突然失去了“学习”这项本领,那些公式、符号、占据半页纸的长长的题目无论如何都进不到我的脑中一丝一毫。整整三年,每当我拿起书本就天旋地转,不停地眩晕。终于,高考失败,到了一所中等甚至偏差的学校。

    在与父母无数次争吵后,我以“十八岁可以独立生活了”为名,离开家,搬进了偏僻但是远离原本生活区域的老楼。

    老楼没有什么特别的,从内而外都很陈旧了,人们在这里生老病死,搬进搬出,老楼只是不做声地注视着。看着人们忙碌悠闲的身影;听着楼梯上高跟鞋,皮鞋,布鞋的脚步,包容收纳着被人们抛弃尘封的回忆。

    而我却在这座没有什么特别的老楼中,感受到了些许飘忽不定的温度。

    六、

    “娟姨”其实叫“白凝涓”。一次社区进行调查,是我在签名簿上看见的,秀气的名字配上秀气的字迹。

    涓姨本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她是中学教师,丈夫是一家大公司的经理。两个人是高中校友,工作后在一次校庆上相遇,性格又都安静沉稳,十分合得来,年龄已经不小的二人没多久就结婚了。婚姻生活也很甜蜜,虽没什么大惊喜大浪漫,富足的生活,疼爱她的丈夫让她生活得优雅满足。还买了一只名贵的白狗陪伴父亲,让他在二人上班时不再孤单。

    本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淡而幸福下去,后来却状况百出。一位与丈夫熟识多年的老朋友卷走了一个项目的所有资金,杳无音讯。因为是老朋友,因为信任,只做了口头的约定,连预约合同都没有签,根本无从追回。作为担保人的丈夫被公司辞退,又欠下债务,日渐消沉起来。酒一瓶接一瓶,情绪却不见好转。她不忍看丈夫这样下去,执意拉着丈夫去郊游。

    就在她路上美美地计划着接下来的野餐时,一辆卡车从路口直直向他们冲来。涓姨最后的记忆只有猛推自己的丈夫和白狗的狂吠。

    再醒来后,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卡车司机酒驾,撞人后逃走。丈夫为了护自己被撞当场死亡,怀孕几个月的自己也流产,白狗双目失明,一条腿骨折,家中还等待着年迈的父亲。

    如果不曾拉丈夫去春游,如果不曾走那条小路,如果在丈夫推自己的时候也能拉他一把……她在病床上一天又一天循环想着这些不可能的“如果”。无尽的自责,无尽的懊悔让她越来越恨自己。她甚至想过去死,但是终究没有这样做。

    自杀是一瞬间的事情,它最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转眼就被忘记。而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很长时间的疗养后,她辞去了老师的工作,卖了自己和父亲的大房子还债。带着父亲在远离家乡的老楼买了一间小屋子,靠卖一些自己编的针织品和偶尔的投稿维持生计。

    她整日地坐在家里或者台阶上,与周围打牌,八卦,爆粗口的本地居民格格不入。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还是会对邻居点头问好,那样温和的生活着。

    七、

    安晴是一个活泼爱笑的女孩儿。她从小就想当舞蹈演员,在舞台上把自己优美的舞姿,欢快的情绪传达给每一位观众,给予他们鼓励。舞蹈伴随她一年又一年,直到初二。

    初二的时候,安晴经常会头晕,跌倒,无法测量自己与物体间的距离。父母以为是学习与练舞过劳所致,给她补充营养,监督她按时休息,可是她摔倒的次数却越来越多,甚至跌倒都来不及用手支撑一下。父母无奈,带她去医院,却得到了令人不愿面对的结果。

    安晴得的是脊髓小脑变异症,一种极其罕见的病。她会渐渐失去平衡能力,不能剧烈运动,不能行走,不能坐立,最后在床上度过余下不长的岁月。而最让人绝望的是这种病是无法根治的,能做的只有靠意志力和康复训练延缓这个必然的进程。

    于是安晴告别了心爱的舞蹈和原来的同学,搬进了老楼。离老楼不远处,就是一所残疾人学校。安晴初二开学不久就转到了这里,过着从老楼到学校两点一线的日子,看着周围各种有缺陷的同学,深知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坐上轮椅,过上从来都不敢想象的生活。

    安晴初一时担任班级的文体委员,开朗外向的她深受同学们的欢迎。她最好的朋友在邻班,是个腼腆的女生,叫南子。安晴给我看过她们的合照:一个长长的深褐色卷发,一个整齐的黑色短发;一个笑的眉眼弯弯,露出十六颗小白牙,一个却只是温柔地勾起嘴角。安晴喜欢和南子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小路上,同她分享自己的秘密,一起描画共同的未来。南子话很少,喜欢看安晴沉浸在未来的幸福模样。

    安晴还有个喜欢的男生,晨格,坐在她教室座位的右边,是一个像小太阳一样的男生。他有着混血儿一般琥珀色的眼眸,睫毛长长的,同别人说话时总是眨得很快,说着说着就笑了,露出可爱的梨涡和洁白的牙齿。他会在球场上挥汗如雨,也会在走廊的白色钢琴上静静地弹一曲《爱的忧伤》。

    安晴喜欢偷偷看他还没褪去稚气侧脸,看他埋头计算的认真模样,然后低头老老实实做自己的每一道题目。自从有了这个除了自己和南子谁也不知道的小秘密,安晴对待学习百倍认真。她看不起那些不学无术,靠化妆和撒娇来吸引男生注意的女生。安晴觉得那简直是在浪费青春,十年后二十年后,当她们不再年轻,美貌不再是优势的时候,她们还有什么呢?难道要厚着脸皮苦苦哀求换来自己的生活和自由吗?那才是风光过后的颜面尽失。

    所以安晴决定,努力练舞,让自己蜕变成优秀美好的人,变成与自己喜欢的人般配的女生,那才是最幸福的时候。

    可是如今看来,大概永远也没有那天了吧。安晴笑了笑,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八、

    我来到这幢老楼已经两年多了,老楼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红砖,水泥,灰尘,蛛网……也许寿命越长的事物,它的时间进程越缓慢吧。像浩瀚无垠的宇宙,没人知道它的寿命,也看不出它有什么变化。千百年来,它对地球上的万物来说,一直是遥远而神秘的存在。它看遍了星轨的变化,板块的运动,国家的分和。一个人的生命,也许连一瞬间都算不上。

    而对于我们而言,一生如此漫长。没有人知道一天后,一月后,一年后,十年后的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做着什么。每个人都在不断定位自己的方向,寻找自己的归宿。心电图上起起伏伏的折线确实就像人生:你这一刻正享受天伦之乐,而下一刻就被死神拉进了坟墓;这一秒身陷囹圄,却在下一秒看见了曙光。正是无数的困苦,磨难,沮丧,绝望和无尽的幸运,机遇,兴奋,狂喜编织成了人生。

    这幢老楼里,这片天空下有许多努力奋斗的身影,像一个个微小的星光,顶着同一片蓝天。所以无论相隔多远,如果努力的话,是会感知到彼此的。

    我曾在许多雨夜听见楼下安晴绝望的哭喊;我曾在许多黄昏看见涓姨落寞的双眼;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惊醒于可怕的梦魇。我们就是不断与生活抗争的万千星光中微弱的身影。

    所幸的是,生活终究没有打倒我们。

    涓姨早已从娇气的妻子变成一个勤俭持家的妇人,懂她的人很少,但她仍怀着悲悯的心对待每一个遭受不幸的生灵。

    安晴剪去了一头长发来告别懦弱的自己,一步一步地做着康复训练,学会做一个坚强的人。可是,对自己消逝的生命,她却无可奈何。

    她们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来让生活变得美好些,却仍需在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忍受病痛和孤独的煎熬。但是明澈如她们,在“别人眼中的自己”和“真实的自己”中,她们都把砝码加在了后者。她们深知每个人都只活一次,每个人也都该为自己而活。

    “我总是想啊,只要未走到生命的尽头,所有的磨难都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吧。”安晴抬头看着天,双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我知道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才叫奇迹,可是与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得无力,我更愿意去试着反抗,万一奇迹就发生在我身上了呢。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在未来等着我们呢,姐姐,你也要一直好好的呀。”安晴转过头来看我,还是她那愈发瘦削苍白的脸庞,可眼眸亮亮的,里面像藏了星星,嫩得发青。

    “其实痛苦的回忆想完全忘记是很难的吧,但是我们却仍愿意相信未来有许多好事会发生。你不也一样吗,虽然离开家,虽然决定再也不回去了,却还是随身带着家里的钥匙。”涓姨指了指我脖子上挂的钥匙环,两把防盗门的钥匙正静静地躺在我的胸前。“也许你觉得你讨厌回家,可是内心最深的地方还是渴望今后的某天重新迈进家门的吧。”

    我看着她让人心安的面庞,点了点头。

    九、

    我来到这幢老楼已经两年多了,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里时常阴雨连绵,也时常乌云密布,可是总会等到日光从云缝,从天边射入窗子的时刻,照着单人床的木床板,刚刚擦干净的书架木格和漆红的水泥地面,让房间洋溢着温暖。

    “咔嗒。”久久注视这间屋子后,我退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将阳光留在里面。然后拉上箱子,轻松地走出了老楼。

    总会等到日光洒满世界的一刻的,一定要等。

    是时候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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