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樱花
姑苏返回首都的高铁在轨道上飞速前进着。除了轻微的颤动，感觉不到任何的颠簸。傅霜靠在角度放得很大的椅背上，睡得人事不知。江璇感觉不到什么困意，把单反抱在怀里，翻看着自己的作品。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不是空说说的。姑苏风物，对于她这常年蹲踞于北方的人，委实新鲜。有的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格格不入。清明时节，正赶上下雨，一路上见到的景色都是最清澈最干净的，这正是这种澄净，让她体会到了惊艳。
照片里除了各大景区、民俗民居和路边花草的景色外，最多的就是身旁这个姑娘出镜了。她穿着量身定制的汉服，或者装扮成动漫游戏里角色的造型，根据不同的背景和不同的角色特点摆出各异的姿态。
没错，朋友傅霜是个coser。江璇对这些事情并不是很了解，但她非常喜欢拍。所以这一趟姑苏行，既是旅行，也是出拍摄任务，回去还要给傅霜做些后期，傅霜的社团给傅霜的报酬也会有江璇的份。挣钱其实不是首要的，只是喜欢而已。
高铁到济南西站，停了下来。傅霜被上下车的人声和行李箱摩擦地面的声音吵醒，揉着睡眼懵懵的问：“到哪了？”
“济南西。”
“济南？趵突泉啊！你上次不是还说想去看看来着。”
“行~下次出外景可以考虑去济南。不过好像这个城市空气一直不好……”
恰在此时，一个个子高挑的男生拖着只不大的行李箱，轻轻巧巧坐在两人身边的C座上。
傅霜在靠窗的A座，江璇在B座。原来空着的C是这个男孩子的位置啊。江璇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这人长得还挺耐看的……正在她看着男生发怔的第二秒，他突然侧头望向她，挑了挑眉：“是有几年不好，但是最近治理得还是不错的。你们可以夏天来。”
江璇愣住了。傅霜也傻了一秒，没想到一个陌生人这样自来熟的跟她们讲话，而且刚刚还议论了人家的城市空气不好……
“呃……那个……” 傅霜第一反应想赶紧道歉，紧接着看见男生站起来想把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江璇离得近，也跟着站起来帮忙托了一下。
男生笑着坐下来：“谢谢，其实不用的，就几件衣服，不重。”
江璇：“没事，刚刚还得谢谢你让我重新认识济南呢。”
男生笑而不语。他是真的很爱笑啊，本来不笑就很好看了，这一笑，浓黑的平直眉舒展开，唇红齿白，眼睛里好像藏了一条星河，笑意把墨色的天幕抹散开，露出了星光璀璨。
江璇恍惚了一下。
“你们是返校的学生吧。”男生问。
“嗯。”两个人点点头。傅霜也不困了，突然看到江璇还捧在怀里的相机，立刻扑了过去：“快快快我想看！”
江璇爱护相机胜过爱护自己的命：“爪子拿开，敢伤我宝贝我让你没命下车。”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
男生在一边轻笑一声。两个女孩子的互动很可爱。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相机的屏幕上。那是一张园林风景，构图是园中溪流、垂柳、假山和其上的五角亭，飞檐似翼，拍摄者选择的角度很精巧，不仅新绿的柳枝依依垂在近处一角，还把假山拍出了深幽岑寂的意境，飞檐的翘起便不再代表纵情腾飞，反而像是失意文人在仰天慨然长叹。恰逢细雨朦胧，雨点寂然落在水面，惊不起什么波澜，但是千万的细碎的水纹汇聚在一起，织成了一种缠绵悱恻。
他再去打量江璇的时候，眼神中不自觉融入了一些更深邃的东西。
车很快就开了。
江璇反反复复坐这条线路的高铁数不清多少回了。她摁亮手机屏幕看一眼时间：“可以再睡会儿，济南到首都一个半小时差不多了。”回过头的时候，恰巧和男生的目光对上。她笑了一下，以示礼貌。
傅霜不肯睡了，过了一阵子又觉得渴。江璇把单反塞到她手里：“给我看着点，我去给你接水。”站起来的那一刻，高铁正巧处于弯道，车身微微倾斜，江璇没站稳一个趔趄……被男生伸出的双手扶住。“小心点。”江璇连忙道谢，语气里带着歉意。
江璇走远了，男生鬼使神差地侧眸问傅霜：“你的朋友喜欢摄影？”
傅霜神经大条惯了，小心翼翼地捧着相机，一边道：“何止是喜欢，简直是大神了，从拍摄到后期一条龙服务，五星级那种。”
车厢那头，江璇端着一杯八分满的热水挪过来。男生特意站起身来让路，顺便帮她稳了一稳——温暖的大手轻轻托着江璇手肘的位置，既不逾矩，又恰到好处地避免了意外。
高铁高速运行着，没有多久，广播里报站，目的地到了。江璇把相机妥善地收进相机套中，挂在脖子上。把拿出来的东西有条不紊地塞回书包里，拉上拉链，余光看见傅霜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无奈地摇了摇头。
男生和她们同行。“在车上忘了问，你们在哪个大学？”
“S大。”
江璇望见男生眸底一道光倏忽闪过，太快了，她以为自己花眼了。到地铁站，男生和她们坐的是相反的方向。告别的时候，江璇才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一时有些怅然。
清明小长假一过，学校恢复往日的热闹。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真的是草长莺飞，就连空气都感觉清新许多。江璇重新投入了课业、接单、活动的忙乱循环。她是校学生会宣传部新闻组的顶梁柱，四月校内文体活动特别多，她要操心的事一件连着一件，都没顾得上给预约了很久的朋友们拍写真。
最新的任务是校级模特大赛即将拉开序幕，江璇要跟进校模特队对参赛选手的筛选培训，以及拍摄比赛全程。因为是提倡全校参与的活动，模特大赛主要是各学院自由报名、接受选拔进入决赛，校模特队主要提供指导，并在比赛期间作为串场表演而出现。
她轻车熟路地来到校艺术中心，推开其中一间舞蹈房的门，发现新报名的选手们正按照学生会的安排有秩序地排成几队，等待选拔开始。她直接走了进去，向校文艺部的副部长田奕钧打了声招呼，靠在墙上摆弄相机。没过一会儿，或许是工作安排好了，田奕钧径直冲她走过来，眉飞色舞满脸春风：“你今天出任务绝对是饱了眼福了，咱们这一届新的模特队长马上就来，这种风云人物，你见一面就够你嘚瑟的了！”
江璇：“又不是什么国家元首，我嘚瑟个什么劲。”她还在低头摆弄相机。
田奕钧恨铁不成钢：“人家在政管学院就是公认的院草，哎呀你说说你，还能就跟着相机过日子不成？”
“能。”
“……”田奕钧上百句话被噎了回去，悻悻地转头，猛地掐住江璇胳膊：“来了来了！”江璇无奈地抬起头。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他乡遇故知是一件让人热泪盈眶的事，可是现在这叫什么……这里算不得他乡，那人也算不得故知。只是眸光相对的瞬间，两个人在对方的眼底都望见了惊诧和笑意。
模特队长忽略了身边簇拥的人群，走过来垂眸看她：“是你。”这样正面看他，身材极好，匀称修长。星光璀璨的一双眼睛，一如几天前刚刚见到的那样。
江璇感叹了句：“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田奕钧先是懵圈了，之后炸毛：“不是，你……你们俩认识啊？？？江璇，你这也太不地道了吧！”江璇扶额，小声：“不算认识，而且我也不知道是他啊！”队长身边的人也开始盯着江璇窃窃私语。
“我是顾博阳，今后应当算认识了吧。”他听见了江璇刚刚的话……可他的语气相当认真，江璇也收回别的思绪，点点头笑了：“江璇，璇玑的璇。”
……
拍模特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拍顾博阳更是赏心悦目的事……他此刻不再是高铁上随意穿着休闲风衣服的邻家男孩，而像是从画里走出来芝兰玉树般的男子。他本来就高且挺拔，穿着长风衣潇洒极了，每走一步都感觉衣摆当风，沉稳有力。他站在台前给选手演示T台路线，江璇举起相机锁定他，耳畔是女生们极力压低了的惊叹。她脑海里不知道怎么蹦出一句有点违和的话——一颦一笑，皆是美景。
海选开始时，他则坐在评委席中央的位置，淡淡地看着每一个想要竭力表现自己的选手。江璇私心作祟，对着评委席咔嚓咔嚓照了好多张，突然间她愣了一下，低头查看屏幕，刚刚他居然……送给了镜头一枚微笑。这一笑……春风拂面……
海选结束了。江璇收好相机，先是跟田奕钧交代好了今晚把照片传给她，然后走到顾博阳跟前。“如果需要这次的照片，可以联系校宣传部。今天见到你非常开心！我走啦！”
“等等。”顾博阳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熟悉的触感，温暖而清晰。江璇怔住。
“既然你是宣传部的人，那我联系你不就好了。加一下微信吧，我扫你还是你扫我？”不由分说的语气，却没有让江璇感觉霸道。
田奕钧在江璇身后目瞪口呆。
江璇懵懵地加了顾博阳的微信，又听到他轻声问：“比赛的时候，你也出任务吗？”
江璇：“没有意外的话，还是我。不过会有很多人一起，毕竟是个大场面。常规训练的话，我们会排任务表轮流来。”
“好。”江璇听不出他这一个字里包含着什么情绪，也不敢多想。匆忙告别，飞奔回宿舍整理照片去了。
江璇按照任务表跟进晋级选手的后续培训和演练，时常遇见顾博阳，两个人聊起天来倒是没有任何障碍，江璇觉得能和他深交的人一定能有通体舒畅的感觉吧。渐渐熟识之后，江璇也经常和模特队的同学一起去食堂吃个饭，她很庆幸在另一个圈子里有了一群朋友。可江璇慢慢发现，在模特队员面前，顾博阳总是像那天坐在评委席中央的时候一样，淡淡的，和她印象中的顾博阳截然不同。
直到有一天，她走出食堂大门，背后被人拍了一爪子，回头一瞧，傅霜。“喂喂喂，刚刚和你一块吃饭的那个，最帅的那个，是不是……”
“顾博阳啊，对，就是高铁上那小哥……前几天不还给你看照片来着。”
傅霜：“我说怎么这么熟悉！我今天刚知道，顾博阳可是政管学院连续保持级部前三的传奇，没想到他在咱们学校论坛早火了，只是咱俩从不关注就是了。听说他人很傲气啊……”
江璇看她一眼：“他傲不傲气和我没关系。”况且她的确没感觉到他有什么傲气。
两个女孩的背影走远了。顾博阳站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眼眸深深，看不透情绪。
模特大赛终于在全校的期盼中到来了，江璇拎着相机忙得团团转，四月末的首都已经初见暖春的能量，她为了抓最好的角度拍出效果最好的作品，出了一头的汗。恰逢例假，劳累过后疼痛袭来，她捂着肚子交代手下的干事：“一会儿就到串场模特队表演了，我得休息会儿，交给你了。”说完就抱着一罐热水到观众席边上蹲着去了。
台上的顾博阳好像听不见台下的尖叫和欢呼，眸光四处逡巡，却没有找到他想要看到的人。
比赛结束，江璇没有跟着新闻组的摄影小队一起撤退，她跑了一趟卫生间，一个人虚弱地拖着步子走出来，在走廊迎面撞见记者团的熟人孟景邯。“你怎么了这是？”她似乎满肚子气，看见没精打采的江璇，愣了一下。
“没事，血崩了，正常。你在这是……”
“唉，我刚刚去采访模特队长来着，那个顾博阳态度也太差了吧，板着个脸，我采访他是让他上校报的，真是……”
想到前些天傅霜的话，江璇摇了摇头：“或许只是心情不好，或者傲气罢了。有才的人都很傲气，所以要对他们宽容一点，比如对我。”说完她笑了一下，好像在自夸。孟景邯也笑了，伸出指尖点点江璇的脑袋。
就在这时，两个姑娘身旁的墙角转过来一个人。江璇大睁双眼，始料未及。在那双常常能望见星光的眼睛里，此刻仿佛有沉沉的暗涛在翻涌。孟景邯背对着他，还没有发现。江璇汗毛倒竖，她赶紧说：“你不还得出稿子吗？再晚今天交不上了。”还好顾博阳没有出声，孟景邯点点头离开了。江璇力挽狂澜，成就达成……
“你怎么在这……”
他步步逼近。“比赛结束没有看到你，我问了新闻组的人，他们说你进了2区教学楼。”
江璇的肚子隐隐作痛，说话也没有底气：“身子不争气，没拍完全程，你的照片应该不在我这，我回头让小干事……”
“刚刚情商不是很高？现在怎么瞬间回到解放前了？”他劈头打断江璇的话，眸子里透出一丝恼意，“谁关心照片的事了！我只担心……”
我只担心你。最后一个字没能说出来，他咽了回去。
这天顾博阳把江璇送回了宿舍。江璇冷静下来一想，感觉事情好像顺着她意想不到的轨道在撒丫子向前跑……
模特大赛忙完了，江璇恢复接单。和顾博阳之间，保持一种线上联系但并不太亲密的关系。可是和他聊天，真的很愉快。
这天她在微博接到一个单子，拍S大校内的写真。这么方便她求之不得，立刻准备开工。和小哥哥约好见面地点，她收拾好装备，拿起手机。一条未读消息赫然在目。
顾博阳：【那天我知道你在S大之后，特别后悔没有问清楚你的名字。不知道名字，我在学校找你就好像大海捞针。】
江璇有一种奇异的预感，可她费尽功夫把这预感给压了下去。
约定地点在S大的樱花林中。正当花期，花朵尽态极妍，远远望去一片粉红的雪浪。在雪浪的中心，她看见了躲了好多天的人。
“怎么……是你？”
顾博阳走到停住脚步的她跟前，一双眸子里映满嫩粉色的光彩：“我找到你了。”
约拍写真的时候，他的哥们给他推荐了一个S大校内的社团。哥们说这是个相对松散的组织，只有四个人，但是其中每一个的技术都是数一数二的。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的神经，顾博阳鬼使神差地问：“有没有一个叫江璇的？”哥们当时看着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你怎么知道的？那姑娘微博叫璇玑，是社团的创始人。我还以为你不关心学校里这一套，没想到……”
原来真的是她。害他好找。
拍摄过程很愉快，很顺利。他甚至不像任何一个江璇遇见过的主顾，挑三拣四或者提各种奇怪的要求，顾博阳就好像一个人偶，任她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都不吱声。
“好了，你太配合了，效果非常棒。我回去抽空给你做后期。”
顾博阳再次伸出手来，抓住江璇的手腕。这是第三回近距离接触，可江璇偏偏在此时，心脏跳漏了一拍。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或许因为樱花开得太过分，乱花迷人眼了吧。她怔怔看着他。
“江璇，你的微博里写着，摄影国奖获得者。毕业以后，想做专职摄影师吗？”
江璇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傻了一会，笑笑：“我先把高数学好吧。不然恐怕我本专业都毕不了业。”
“我父亲是国家一级摄影师。”
江璇呆立当场。
“我在高铁上看到过你的作品，还有宣传部的摄影栏。”
江璇：“然后呢？”话说一半真的很急人好吗……
顾博阳：“江璇，你觉得我傲气吗？”
前言不搭后语，江璇感觉心里有小猫爪子在挠，她压了压情绪，摇头：“傲气不傲气无所谓，何况有才的人傲气点更可以理解。我不止一次这样告诉别人了，也这样告诉你。别人看得起你才会说你傲气，否则就该说眼高于顶这样难听的话了。”
顾博阳自认是一个情商高的人，站在江璇跟前，却不知道哪句话该先说，哪句话该后说。他望着她，轻声问：“你不再觉得和你没关系了？”
江璇：“……”他怎么知道……
顾博阳静了一阵，突然笑了：“我的傲气在你面前，一点都不值钱。”
初遇的时候，她是陌生人，不会像学校里那些人一样时时刻刻簇拥着自己，他没必要傲气，相反觉得轻松。再遇的时候，她丝毫没有与“风云人物”相识的喜悦，只是保持恰到好处的友谊。原来此前学校展出和出版过的那么多报刊宣传作品，都出自她一人之手。他曾经在全市摄影大赛上听父亲夸赞过“璇玑”这个名字，可从来都难得一见。
她说自己傲气，可他从未见过她对任何人有不耐的神情。她说他有才气，骄傲可以理解，可偏偏让他感觉到自己是眼高于顶。
朋友问他，怎么突然感觉他锋芒内敛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有人轻易就能磨平他的棱角吧。
回宿舍的路上，江璇咬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顾博阳低低道：“下周的学者见面会，我出礼仪，你一定要来。”
“好。”
“有机会来济南，我带你看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现在济南的天气很好，你不用担心。”
“好。”
“江璇。”
“嗯？”
他语气放轻再放轻：“我想给你很多很多机会挫掉我的锐气。”
江璇捏捏手掌心：“……我试试，希望不矫枉过正。”
江璇的宿舍到了，顾博阳站在楼下，背着光，江璇望不见他眸子里的璀璨星辰。
“你给我磨成什么形状，我都接受。”
“好！”江璇一笑，“那我们，拭目以……”
话没说完，江璇感觉唇间一暖。他拥住江璇，时间仿佛已经停止。
从楼上走下来的傅霜吹了声口哨：“嘿呦！现实版的速成计划，完美！”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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